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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爱的动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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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周日,我去了宛绚打工的餐厅。她休假半天,带我去了她的住处。那是一个十平米的屋子,四个上下铺,住16个人。
“因为大家上班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大家轮流睡觉。”宛绚说着,嘴巴里的口香糖“啪”的一声,塑胶泡破裂的声音。
走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汗酸味,被子也都已经发黑发霉。窄小的空间只有一张桌子,上面堆着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多数的物品都积满了污垢,除了那本《茶花女》。宛绚每天都是要翻着它入睡的。
现在它封面上多了一行涂改液的痕迹。那里以前是一排小字:再NB的肖邦,都弹不出老子的悲伤。
还有一本摆在窗台上的《圣经》。很破败的一本。
“什么时候开始看圣经了?”我问。
宛绚在一张床上坐下来,笑着说,“是罗乔的书。他一有空就看圣经,我跟他说,干脆做个基督徒算了。呵呵。地方还不错吧?就是挤了点。”
“宛绚,”我在她身边坐下,“你能习惯吗?”
“有什么习不习惯的,又不是没住过这种地方。”她使劲嚼着嘴里的口香糖,“就是半夜里偶尔会有小强光顾你的被子。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都可以养着蟑螂睡觉了呢!哪像你的屋子,干净得像太平间似的,不是人住的!”
她说完笑了。我看着她干涩的眼睑,里面闪动着光彩。
我会意地笑,“宛绚,引荐引荐你的罗乔吧。”
“嗨,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本来说再也不相信男人了,但他跟别人不一样。”她笑着,“我已经告诉他下班的时候来找我们了!”
我知道宛绚的每一段新恋情的开始都不需要任何铺垫。那只是她需要的一个怀抱,一个伴侣或是一双手臂。
宛绚的新男友,罗乔。在中餐馆里打工。他的工作是配菜。见到罗乔以后,我发现他有一副南方男人里面并不典型的宽肩膀和高个头,肤色黝黑。他说话和笑的时候,眼神淡定漠然,鼻翼侧折起两道刻苦的法令纹。但不知为什么,这男人给我某种不安的感觉。
旁晚,三个人沿着唐人街散步。宛绚话很多,挽着我和罗乔的胳膊,眼角的幸福让人羡慕。我们就这样走在熙攘的人群里,直到天黑。宛绚提议晚饭去吃川菜。
她很能吃辣。我有时候好奇,这个福建女子生性怎么比湖南四川人都要火热。
“今天高兴,汐,这顿我请客。”她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膀,“昨天刚领了薪水……”
话说到一半,她眼神突然滞住。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我看见几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
宛绚又看了看手表,有些焦急,“汐,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要加班。如果缺勤恐怕我会被炒掉的。已经要迟到了!”
“宛绚……”
“罗乔,你送汐去车站!我先走了!”她说完便匆忙往回奔去。
来不及跟我道别,她的背影就很快闪进了一条巷子。
“我们得快点还债,”罗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宛绚说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工作了。”
他说的债,就是欠着蛇头的高利贷。5万多美元,虽然不知道宛绚要还到什么时候,但至少现在她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可以让她不会那么累。
这男人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决绝中带着苍凉的温暖,容易让人靠近。但愿这温暖能抚平宛绚的伤疤。
回到公寓,我泡了一个冷水澡。躺在浴缸里,那晚宛绚和我在35°挨打的画面又浮现出来。一群面目狰狞的男人的拳打脚踢,宛绚跪在地上乞求,那个带鸭舌帽的男人用脏话骂我们……高利贷,鸭舌帽……鸭舌帽!忽然想到宛绚让我走的时候焦虑的眼神,还有那几个出现在街角的戴着同样帽子的男人——那些毒打过我们的男人!
我顾不得满身的泡沫,飞快抓起手机拨通了宛绚的号码。
“宛绚!”
“夏汐吗?”是罗乔的声音。
“宛绚呢?”
“她……”那边迟疑了一下,“在医院。”
我脑中顿时一颤,“她受伤了?!你们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上车的车站对面。”
“我马上来!”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果然那帮人还是不会放过她。想起那晚在35°挨打时的剧痛感,我的心脏突然一阵痉挛。上帝,宛绚是再也经受不住一次这样的折磨了!
宛绚啊,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现实却仍然像一张被残忍拉伸的薄膜,一触即破。我们终究还是只能在暗地里自由却畸形地生长。
脑子里开始出现宛绚闭着眼睛流血的画面。我飞快穿好衣服,抓起我的钱包赶到医院。已经是夜里两点。
病房里靠门便的病床上,宛绚还没有清醒。她的胳膊和脸上都缠着纱布,伤口累累。床边上坐着罗乔。这个眼圈红肿的男人低头在默默念着什么,膝盖上放着那本残破的《圣经》。
宛绚平静地躺在白色被单下面。只有心电仪记录着她布满灰翳的生命气息。她已经和她的生活一样瘦骨嶙峋,再经不起丝毫的摧残。我们都是只能在墙角生长的幽凉植物。遇到阳光就会被杀死。这是自然和命运安排的生存规则。
我扶着床沿的右手不自觉地轻颤。看着宛绚被包裹得支离破碎的脸颊,仿佛看到了黑暗中两张面孔被一把利刃一块块划破。那两张面孔,我和宛绚。还有裂开的心脏。树叶破碎的声音。
我的脸颊上,两行冰冷的液体,无声滴落在宛绚的被褥上。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轻声问。
罗乔抬头深吸一口气,停下他的祷告,看了我一眼。“左手骨折,其他都是皮外伤。但是撞到了头,医生说要观察两天,怕有脑震荡……我太大意了,竟然不知道那帮放高利贷的会随时找上门来……”他哽住,放下手里的圣经,轻轻抚上宛绚的脸颊。
我在宛绚的床边坐下来,看着药水从输液管缓缓流入宛绚的体内,看着这男人在她脸颊上的伤痕处轻抚而过的指腹,还有他悄悄溢出的泪水。
宛绚终于找到了她苦苦依赖的怀抱和肩膀。然而那又如何。
我压抑着喉头的哽咽,问:“宛绚还欠他们多少钱?”
“……加上我的准备寄回家的全部积蓄,还差四万。”罗玉新没有回头,声音微颤。
四万美元,我知道那对于宛绚意味着什么。现在的她和我一样,除了贫困什么都没有。金钱和尘土飞扬的暗夜里,走在路上淌着血。未来和幸福都如流水般地滑落。
爱又如何。
我在宛绚的床边一直坐到天亮。
恍惚中有一阵淡淡的香水味道从脑海中飘过。瘦金体的嘴角,优雅和简单的清香……我想,有可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那个男人了。如果这样可以拯救宛绚,我得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