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无明》钧墨

15、烟火随意

　　明月门的最后一夜，夏乔初次以新门主的身份示人，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他下令将所有同门师弟师妹召集到明月山门前，一块刻着殷红朱丹“明月门”三个大字的巨石之畔。
　　关于他为什么一直等到日落夜幕才带着秦迟迟一前一后现身，在场的众人有不同的想法。
　　“狐狸精果然精通此道，年轻人也果然体力非凡。”
　　这是站在人群最外围，冷眼旁观的龙大统领。
　　“按照话本上所说，辛苦了一夜，要休息一整天也很正常。”
　　这是蹬蹬蹬跑到夏乔身后亲亲热热挽着秦迟迟手臂的方师姐。
　　“肯定是因为晚上放烟花才比较绚烂，比较有兴致。”
　　这是实在抢不到特等席，因此让谢大侠举着自己的韩公子。
　　不得不说，韩公子总是能在各种奇怪的时候到达无人知晓的真相。
　　夏乔脸色铁青，浑身簌簌簌散发着冷气。
　　诚如韩子澄所猜测的，他选择晚上登场，只不过因为白天放烟花不好看罢了。至于另外两种想法，如果他能读出那两人心声的话，大概会更加阴沉的。
　　谁能想到昨晚扛着秦迟迟回房间，两人互诉衷肠眼看就要水到渠成的时候，因为他第一次不熟练前.戏太长导致秦迟迟中途睡着了啊！
　　他又震惊又无语又恼火……最后自然是什么也没做成。
　　他没有拔剑，而是用上内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今天我夏乔在此吸干所有人体内的功力，从此你们就各自散入民间，做回普通人吧。如果你们愿意，还可以留下来观赏将明月门炸毁的烟花大会。当然，我保证吸取功法的方法不会伤害你们根基。”
　　什么叫吸干所有人的功力，让他们都去做普通人？！
　　他此言简直惊世骇俗，像一把火让全场立刻达到沸点，众人无不哗然。
　　……应该哗然，然后混乱才对啊。
　　韩子澄用脚尖点点龙大统领的肩膀，“喂，怎么一个人都不说话，一个人也不动啊？”
　　他并未收敛音量，离他最近的那名弟子此刻非常想转过头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在说风凉话，以为他不想吗！如果可以喧哗可以拔剑的话，他早就……可恶，那本秘籍果真邪门，竟然连这种事也能做到！
　　龙浼嗤笑一声，心知一定又是秦迟迟的什么禁言定身法术，随后才反应过来：“韩子澄！你怎么敢用你的臭脚碰我？！”
　　韩子澄立刻调查民意：“我的脚臭吗？”
　　民意代表，托着他腰身将他举起来的谢寒摇摇头。
　　龙浼：“……”
　　夏乔用手指指着前排一个男弟子道：“从你开始，你先来吧。”

　　接下来的近半个时辰，众人有幸观赏到了一场始终处于沉默和寂静之中的邪.教仪式。
　　韩子澄事后在自己的游记第一篇中写道：“明月门新任，大概也是最后一任门主夏乔的手指点到谁，谁就呆滞而顺从地走上前，任由他吸干自己的功力，像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意识的提线傀儡一样。简直邪门诡异到极点了。”
　　“不过落幕时的这场烟火，是我生平所见最为盛大的一场。埋在每间屋子地底的烟火一齐炸开，顷刻间让明月门彻底化作废墟。最后一团火光冲上山门，把刻着明月门三个大字的巨石炸碎了一半。”
　　那“明月门”的“明”字，就这样化为尘土。
　　从此，明月无明。

　　宁氏王朝第三任帝王初年，初夏的某个夜晚。
　　雍城城门下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人流，如同蝗虫过境，人头攒动，把守夜士兵吓得屁滚尿流前去汇报，而那位负责城门开合之人本来也是个草包，要不是亲戚中有人在雍城官府，也捞不到这一份差事。他本就胆小，当下吓得错传军令，大开城门，让那攒动在城门口的蝗虫一股脑儿涌进城内。
　　幸好这些人并非西域异族的什么军队，虽然其中不少自称来自著名邪.教明月门，不过他们个个身无武功兵器，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不然负责城门开合的小人物就一夜之间成为史书上白给一座城池的罪人了。
　　而这股来历不明，仿佛暗夜里从天而降的人潮，也被雍城人称作“百鬼夜行”，成了西北民间经久不衰的传说。
　　烟火落尽，一切绚烂最终不过开到荼蘼。
　　夏乔站在山头，任清风扬起他的衣摆，衣袖之下的手与秦迟迟的交握。
　　方似玉跪坐地面，朝已炸得灰飞烟灭的昔日明月门洒下三杯酒，站起身来，将酒杯递给师兄师弟，自己先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秦迟迟欲言又止：“师姐，你……”
　　方似玉喝光杯中酒，甩手把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用衣袖擦去唇边酒液，朝他明艳地一笑：“放心，今天我只喝一杯，绝不会像上次那样烂醉如泥，还得让你照顾我。”
　　夏乔和秦迟迟对视一眼，各自饮尽了杯中酒。
　　这大概就是往前不知多少朝，那位诗人写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时的心情。
　　方似玉扭过头，望着长长的山路，不知绵延至何处，声音渐渐低下去，“未来的路我得自己一个人走，所以从今往后我会好好保重自己。”
　　在分别之前，这位明月门第一俏丽的少女回过头，深深看了夏乔和秦迟迟一眼。
　　随着最后一束烟花在墨色澄明的夜空中炸亮，她脸上的笑容被照耀得熠熠生辉，仿佛一帧最美丽的定格。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人生嘛，总是各种烟火，相遇，道别，转瞬即逝。
　　秦迟迟见夏乔神情动容，握了握他的手：“师兄……可是舍不得？”
　　夏乔摇摇头：“我还以为以似玉性格，离别时一定会大哭一场，不闹得涕泗横流不能收场。”
　　秦迟迟心里暗暗道：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过一场涕泗横流的痛哭了。嘴上却道：“这就是人间缘分造化。我们与师姐缘分已尽，纵然日后路上相逢，终究也难回到从前朝夕相处那般时光了。”
　　夏乔紧紧盯着他：“那你与我呢？”
　　“我和师兄的缘分，自然是地久天长，一生一世的了。”
　　夏乔突然将他打横抱起：“那就快点去雍城找间客房，昨晚你竟然中途睡着，这等奇耻大辱我绝对……”
　　秦迟迟菀然一笑，任由他抱着踏入前往雍城的阵法中，心里想这么晚了怎么可能还开着城门，到时候还得使个法术将城门打开。
　　没想到到了雍城城下，竟然见城门大开，城头一片兵荒马乱，还没有从刚才的蝗虫人潮中回过神来。
　　他们很是顺利就进了城，找到了一家深夜起床看热闹的掌柜开的客栈。
　　这世间居然还有秦迟迟料不到的事，他还未从惊讶中缓和，身体就被夏乔扔在榻上，对方吸取昨晚前.戏过长的教训，这次动作麻利如行云流水，很快就渐入佳境。
　　他睁着湿润的眸子：“师兄……”
　　夏乔摸摸他脸颊，“你能不能把耳朵变出来让我摸摸？”
　　秦迟迟：“……”
　　夏乔一手揉捏着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心满意足地继续其他步骤，突然在就差临门一脚时停下来，凑近他耳边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秦迟迟瞪着他，用眼神传达突然刹车，小心他再给他表演个一秒入睡的威胁。
　　夏乔轻笑一声：“日狐狸……应该不是违.法.乱.纪之事吧？算了，就算律.法不许，我也已经箭在弦上了。”
　　秦迟迟：“……”

　　秦关是雍城北面的一座关口，沿着山陵迤逦数百里，称得上雄关漫道。
　　当年肃北王率军在此处大败西域白马城，更是由他开始在此建起一座关隘，关隘建成后，百姓感念肃北王恩德，希望将这关口由他的姓氏命名，叫做杜关。肃北王却嫌这名字难听，上书要将这道关隘改名为秦关，据说是为了纪念他一位早逝故人。
　　日光之下，秦关路上金光粼粼，关外的雪山与关内的苍苍绿林尽在眼前，让人忍不住想起那些白马秋风塞上的老诗篇。
　　顺着关口继续向北便是阳邑。
　　韩子澄从软轿上下来，谢寒早已在路边等候。他向后瞥去一眼，只见抬轿那拨西域随从和下马步行的皇家暗卫混杂一处，都是黑压压的，看上去倒十分和谐。
　　他低声与谢寒耳语道：“等回阳邑，我一定要学骑马。”
　　龙浼耳尖地听见，小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瞟过来：“韩子澄，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要走快走，我还赶着回京复命，你当我跟你们一样每天闲着没事干吗！”
　　韩子澄朝他神神秘秘挥了挥手：“龙少侠，你过来一下行不行？”
　　龙浼瞪了他好几眼，理智让他离这家伙远点，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下了马，来到两人身边：“干嘛？有屁快放！”
　　韩子澄微微一笑，龙浼脑中警铃刚刚大作，手脚已经被谢寒制住，只听韩子澄如魔鬼一样开口道：“我听说秦关这里的草地混着很高比例的砂石，特别适合滑草。龙少侠是南方人，应该没滑过草吧？”
　　“我不是南方人！”
　　龙大统领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就被谢寒掼倒在地，身下垫了一块不知道哪来的草坐垫，被韩子澄和谢寒一左一右拉住沿斜坡快速向下滑去！
　　“啊啊啊啊啊——韩子澄！！！”
　　西域随从之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穿着黑色斗篷之人，目睹这一幕双手一握，两眼发亮，心中更加坚信韩子澄和龙浼的关系果然不错。
　　她正是只身离开明月门，与夏乔秦迟迟告别的方似玉。
　　日出前，她悄悄找到正准备启程的韩子澄。
　　韩子澄见到她有些吃惊：“方姑娘想去京城？”
　　“但若我跑去请求龙浼带我回京城，他必定不会同意。”
　　她经历明月门爆破后，倒是多了几分自知之明。韩子澄稍作思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对她说：“那你扮作我的随从混在队伍里，龙少侠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如果你出声，他必定会注意到你。你一路上都保持缄默不语，不要和他打照面，等到了阳邑，我自有办法让他永远也甩不掉你。”
　　对韩子澄的话，方似玉深信不疑。
　　在一遍遍下滑中逐渐变得麻木的龙浼怎么也想不到，这辈子的大麻烦已经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正午时分，夏乔和秦迟迟也踏上前往秦关之路。
　　登高临远，心中难免激荡莫名的情愫。
　　“秦关路正在眼前，而你也在我身边，”夏乔不由得勾起唇角，“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秦迟迟斜睨他一眼：“谁说师兄是死直男的，我看师兄说起情话来明明厉害得很。”
　　适逢一阵大风起，将关下芦苇吹得七歪八倒，将苇秆一根一根撅折了。
　　“有吗？只不过你教我将心里想的说出来，我心里想的全都是你，宣之于口自然也是你。”
　　两人打打闹闹间，见路边草地留下一道道有人滑过的痕迹。
　　秦迟迟似有所感，向关隘尽头那一撮远行之人遥遥一眺望——
　　远行的队伍中，一个斗篷遮脸的人像是心生感应，驻足回头。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的。
　　人间离合，正如这远行者的脚步，一刻不停。
　　有一人相伴，快乐逍遥不就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门篇完结撒花??ヽ(°▽°)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