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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烧死妖女——修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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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们都说我是公主!”
“你是公主不假,但你是先君陈厉公——寡人的君兄所生。寡人是你的叔父。”
“先君?”妫祯站起来,“我的父亲呢?他死了吗?”
陈侯恢复了国君风范,和蔼道:“你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现在开始,寡人会照顾你。”
妫祯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那我母亲呢?”
“她去世得更早。”
妫祯呆了半晌,猛地扑到傅姆周氏面前,拽着她的衣襟:“阿娘,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她的眼泪一行行流下,小小模样满含凄怆。傅姆周氏含泪一把抱住她:“公主恕罪,奴婢不忍心啊。”
陈侯在一旁皱眉:“嚎啕大哭,成何体统?寡人问你,你都会些什么?识字吗?”
妫祯抽抽搭搭地点点头。
“六艺呢?”
妫祯居然知道回答:“学过书、御、数,不会礼、乐、射。”
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陈侯舒一口气,道:“很好。你在宫外疏于管教,寡人责无旁贷。从今日起,你须日日到泮宫,六艺一样不能落下。以后宫中诸事,你都要慢慢熟悉,再不可混淆。否则,日后用你之时,拿不出手。”
傅姆周氏推了推妫祯,她才不情愿地应了声“是”。
“还有。祀者,国之大事,巫舞必不可少,你也要潜心学习,切不可懈怠。”
妫祯的眼中这时才闪现出一点光芒:“啊,我喜欢学舞。”
“六个月之后,寡人要严查你学得如何。如果那时候,你能令寡人满意的话……”
“你会送我回李家村吗?”她已经开始不喜欢陈宫,巴不得能回去。
“寡人会重赏你。你有个一母同胞的阿兄。若是你学得出色,寡人可以安排他进宫与你相见。否则,你这副尊荣,有何颜面去见闻名遐迩的公子敬仲?”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妫祯一直在等江墨,也设法让人去了宛丘最大的布帛店询问,但都无果。
她没有等到江墨的书信,却等来了齐国灭稠国的消息。
江墨是齐人,齐国既然与稠国交战,自然书信不通。妫祯唯有等待。
这几个月来,她也并无太多闲暇去担忧,她忙着学礼教、学佾乐……
每天鸡鸣时分,就有女师来督促她起床。
隔着纱帘,女师用周语雅言授课,讲《易》。她最喜欢听各诸侯国民歌采集而成的诗,生动亲切。
醢人、缝人,来教她如何调味、女红。
沈焕教她御马之术。
她此时已懂得男女有别,不敢再趴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然而沈焕个性偏执,常常令妫祯无可奈何,背后偷偷腹诽他是头犟驴。
今日,侍女们簇拥着妫斛、妫嬉进来的时候,妫祯正背诵女师今日所授的诗篇,背得打瞌睡。
侍女惠屏捧了一件披风过来,替妫祯搭在肩上:“公主,莫要着凉了。”
惠屏本姓庞,陈侯派来专职侍奉妫祯,身材瘦弱,脸盘却大而圆,皮肤白净,连眼睛也是圆的,煞是有趣。
妫祯喜欢她,因为她不嫌弃自己容貌丑陋,难得。
见妫斛和妫嬉进来,衣饰精美,发髻皆是未婚女子样式,再一看阵势,妫祯这些时日也算学了不少礼仪,顿时睡意全消,起身敛衣施礼:“祯儿见过二位姐姐。”
“抬起头来。”一个清冷傲慢的女子声音。
妫祯依言抬头,见发话的女子衣饰华贵沉稳,容貌平平,气度倒是不凡;另一位却是国色天香,姿容俏丽,只是一双妙目不甚安分,见了妫祯,一脸惊愕和忍笑的表情。
那清冷女子语气亦有惊讶失望:“你就是祯公主?”
“是。”
“我是妫斛,嫡长公主。”
妫祯明白其中尊卑,又施礼道:“嫡公主。”
妫斛见她知礼数,心中舒畅,笑道:“你可以叫我斛姐姐。你这里也该添置些衣物了。近日整理衣物,发现好些以前的新衣服从未穿过,现在又都小了些,不能再穿,可都是上好的丝帛锦缎,颜色也大方,又舍不得给旁人。今日见了妹妹,倒觉得投缘。若是不嫌弃,我明日便差人送来,再送些新的缎子给妹妹自己做衣裳玩。”
另一个俏丽女子也笑了:“都传闻说,新入宫的祯妹妹得天独厚,容貌与常人迥异。这一看之下,妹妹倒是可爱得很。我是你的嬉姐姐,一见面就欢喜得很。我没什么好送的,这个燕脂倒是不错,十分名贵,就当见面礼吧。”命人呈上一盒红色燕脂。
妫斛在一旁,冷笑一声。
妫嬉喜欢这个妹妹?
才怪。分明幸灾乐祸,小人得志。
她听邑苋得来的消息,这妫祯明明是个美人胚子,消息应该不会有误。她看不惯妫嬉仗着自己美貌,处处招蜂引蝶,还诱引了她看中的蔡侯,特意带妫嬉前来,想挫挫她的锐气。
国君有令,妫祯还在闭关期,但妫斛是嫡公主,行事稳妥,颇得邑苋真传,向来很少出纰漏。别人不敢进来,她却敢进,自然是安排妥当。
恰巧公子蔚求见邑苋,公子蔚刚走,宋国石樊也来求见邑苋,邑苋分身乏术,便命妫斛以自己的名义,前来探视。
更何况,贺鼎之礼已经结束,议亲之事也有了意向。陈侯的考虑,哪国都不好得罪,索性哪国都应允下来,反正陈国不缺公主。
各诸侯国使臣,包括蔡侯姬季,都已启程返回母国。
至于如何具体安排,要等各诸侯国正式向陈国送了国书,才能开始问名、纳彩等六礼。
妫斛目前的第一要务,就是盯紧妫嬉,不让她打蔡侯姬季的主意,尤其在来年的春宴上,蔡侯姬季还会重访陈国,届时,一定要让姬季的眼中只有自己,没有妫嬉。
斛、嬉二人各怀心思,见妫祯容貌丑陋,既喜且失望,再寒暄几句,便起身告辞。
离去之际,妫嬉眼角瞥到一物,一闪而过,待要细看却不见踪影。
出得兰苑,她一面对妫斛唯唯诺诺,一面却在苦苦思量。
直到回到自己的宫室,走到自己梳妆铜镜前,对镜欣赏自己的容貌,才突然灵光一闪,咯咯娇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有事情做了。”
楚国,郢都。
出行的马队已经整装待发,全都摘了璎珞丝绦,毫无装饰。除了马匹特别高大,后面跟着的马车比较轩敞之外,与普通商队的马队别无二致。
楚王一身玄色袍服,从内室出来,正要出殿门,斗榖於菟唤住了他:“大王,您这是要微服出访的样子吗?”
“怎么了?”
“您看您这通身的气派,人长得又那么高大,再加上您这衣裳,样式虽然简单,可是料子太好了,再看看您脚上这双乌舄,哪个商人有资格穿这么好的东西啊?一看就不是凡胎俗子。”
楚王上下打量斗榖於菟,斜睨他一眼,笑了笑:“咱俩换换。”
“不不……大王,这不合礼制啊。”
“你什么时候看见本王遵循过礼制?”
斗榖於菟一想,还真是:“可是,臣怕……”
“脱。”
“是!”
两人衣裳互换,楚王穿上夏布长袍,只觉一身轻松。浅色衣衫衬得他身形脩伟颀长,一双剑眉益发显得轩昂勃发。
他满意点头:“不错。走吧。”蹭蹭下了石陛,翻身上马,扬声道:“子文,快点。”
子文无奈,小声嘀咕:“您以为穿成这样就看不出您是大王了?”
一面追上去,也上了马:“大王,这次把朝中大事交给令尹大人,又有太夫人帮忙监国,想必无忧了。”
“嗯,彭仲爽这个令尹还是当得尽职尽忠的。”
子文试探地问:“大王,您这次巡游列国,除了学习各国的优长之外,为何要特意去一趟陈国?”
“陈国也是上古之国,当然也有可取之处,本王没有道理不去。”
“还有,既然你们替本王求聘陈国公主,娶过来之前,也顺便看一眼。本王也没什么要求,是个女的就行了。”
“嗬嗬嗬,是是,大王说得对。”子文心里嘀咕。楚王后宫美人无数,什么时候关心过求聘公主的事?还不是为了找那个美貌小童。
接下来的事,印证了子文的猜想。
他们到达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蔡国,不是息国,是陈国。
还偏偏绕道去李家村那个偏僻旮旯。
还偏偏去找小祯住过的那个宅子。
进李家村之前,楚王踌躇满志。他早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见到小祯,该表现出一种什么态度,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辞而别,该怎么再次说服小祯同意跟自己走,回楚国之后如何安顿他。
他有信心,就算小祯心有芥蒂,最后也一定会乖乖跟自己回去。
万一小祯死活不愿意,他会直接去找陈侯,把李家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口、土地、稼穑全部买下来。以陈侯妫杵臼的怕事风格,第二天就会把一应契据文书籍贯送到他案头。
万事俱备,志在必得。
楚王和子文在附近转悠了半天,却没发现那个宅子。
“怎么回事?难道凭空消失了?”子文自言自语,看见楚王原本晴空朗朗的脸上忽然凝滞,忙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子文一看之下,不由诧异:“咦?大王,那不就是……”
高高的茅草灌木中,风吹过的间隙,隐隐约约发现了一角青灰色的板瓦。
原来,经过雨水充裕的春夏,那宅子几乎已经被高高的茅草埋没,不仔细找,很难发现。
子文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偷觑楚王,见他面无表情,一路分开灌木草丛,沿着石板进入了宅子的院落。
虽然不至于断壁颓垣,也看得出来无人维护,四处墙面灰黄剥落,门板已经有些翘了,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竹帘的纬编断了,竹片散了一地。
野狐和硕鼠在院内做窝。
子文看着楚王的背影:“大王,都这样了还要进去啊?”
楚王没有理他,一条腿已经迈上石阶。
推开门,屋角的蛛网层层,案几上、茵席上、器皿上,到处是厚厚的灰白色尘埃。
走到内室门口,楚王正要掀开残破的竹帘,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了,带着一瞬的犹豫。
子文探询地问:“大王,要不……臣先进去看看?”
楚王微不可见地一点头。
内室不大,子文很快就出来了,神色轻松:“没有发现任何尸骨。”
楚王轻轻吁了一口气,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子文心中嘀咕:即便没有尸骨,也不意味着那个小祯还活着。
楚王四处看了看,又一个人进了内室,过了很久才出来,手里握着一件物事,脸色很不好看。
他还记得,门檐下还有一只竹匾,里面晒着瓠丝。楚王绕过去,看到那只竹匾和瓠丝都还在,已经朽烂了,堆满了不知哪里来的柳絮和尘土。墙角堆的供蚕儿爬枝结茧的一束束豆杆,现在蚕时已过,豆杆也焦黄干枯。
门前几株桃花树和杏树,他上次来的时候,还开得正好,枝叶纷披,花朵繁茂,自成一片天地。眼下,桃花已红消绿肥,杏树也已经结了果子。他随手摘了一枚,咬了一口,苦涩辛酸,直入心髓。
子文偷空悄悄看了一眼,楚王手里握的原来是一枚昆仑玉的玉珏。
楚王表情也一直是淡淡的,然而,他眼里流露出的那样空寂绝望的苦楚,令子文终生难忘。
或许,当时不应该劝大王离开小祯?
如果不是那样,大王也许不会如此落落寡欢。
“应该是搬走了。”楚王突然开口。
“臣想不明白,这么一户村民,能搬去哪儿?为什么要搬家?”
“也许是为了躲我。”
“为什么要躲您?”
“言而无信的人,谁见了不躲?他们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不全是躲避。”
“还能去哪儿?”
“给我找回来。”楚王加重了语气,“不管在哪儿。”
“是!”子文立即应声,又问,“大王,我们接下来是回郢都,还是继续出游?”
楚王最后看了一眼破落的宅院,掉头而去:“去宛丘。”
陈国都城,宛丘。
夏季,因为陈国突然连降暴雨,倾势而下连绵不休,好几处县乡都河流决堤,冲毁村庄,民怨载道。陈侯派遣了太子御寇前去勘察、赈灾,并令公子敬仲协同。
然而,朝堂之上,窃窃私语不止。
有人曰:“往年一向风调雨顺,为何偏偏本年就碰上水涝了?奇怪啊。”
有人意味深长:“怕不是有什么鬼祟之物作怪吧?”
有人恍然大悟:“太卜令曾经说过,宫里来了妖孽,妖孽不除,陈国无安哪!”
“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一位……”
“听说相貌丑陋,命带诅咒,生而不祥。君上为了不让那一位犯上作乱,祸害百姓,一直秘密关在宫里,行事诡异,见不得人哪!”
义愤填膺者:“既是妖孽,为何不处死?干脆烧死干净!”
有人讳莫如深:“当年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各位就没有听说过吗?”
“我想起来了,难道是……那件事?”
陈侯妫杵臼在殿堂上落座时,自然也听到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总不能公然昭告天下,迎妫祯回宫这件事,起因只是因为他的一个梦吧?但神明既然给了预示,那么,妫祯的存在,就必然能为陈国带来些好处。
但如果不能给妫祯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不能为她正名,那么恐怕她即便有能力拯救陈国,也会在发挥作用之前被处死。
翌日,陈国的朝臣、嫔妃,都得到了一个消息。
陈侯妫杵臼昭告天下,书曰:
先君厉公之女仲姬,生而体弱,养于深宫十数载,鲜有人识。幸于去岁觅得良医,贵体复健。既十五,陈侯将为仲姬行及笄礼,遍邀海内贵胄前来观礼,以示庆贺云云。
陈侯此举,自觉隆而重之,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对妫祯而言,却使她和妫斛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直到妫嬉登门造访时,妫斛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这几日天气闷热,姐姐想必胃口不佳,我让人蒸了蜜糕,请姐姐品尝。”妫嬉笑容嫣然,命人奉上。
妫斛见她面如芙蓉,艳色潋滟,神态恭谨,却难掩轻浮的得色,心中一阵反感,便只是端庄道:“多谢妹妹。请入座。”
妫嬉坐下,叹气:“君父是如何打算的,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陈宫里身份尊贵者,除了姐姐,也就是阑儿了。即便如此,姐姐的及笄礼,虽然隆重,但端庄得体,绝不浮夸招摇。谁料到,这个祯儿妹妹,还刚刚回宫,及笄礼竟然办得如此嚣张,还要惊动各国诸侯,真是岂有此理。”她叹气的模样嗔怒交加,美态丛生,犹如梨花招展。
妫斛心中更烦,蹙眉道:“你懂什么?”
妫嬉一听便问:“难道有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