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遇的那几年》陆斑

9、第 9 章

　　清晨的宿舍。
　　香玉走到床边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左晏，将她手中的小说拿过来一看，“我们终将死去？干嘛看这么绝望的小说，这种传播消极思想的书你以后不要看了，怪不得你总是做噩梦！你这是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几点了？”
　　左晏的声音慵懒而沙哑。
　　“早上八点！”
　　“你要去辅导班上课？”
　　“我今天没有辅导课，打算去图书馆呆两个个小时，然后十点半我们有辅修课啊！”
　　“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
　　到了图书馆后香玉说有资料要查，于是左晏跟着香玉到了电脑房，在查阅邮箱的时候，看到一封未读邮件。
　　‘你好！李莞！
　　我在学校的BBS上看到你发表的《雨鞋》，我特别喜欢，我是流行乐社团的李赞逸，想用你的词来填首曲子，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可以见个面谈一谈；如果不同意，我也愿意和你交个朋友，这是我的电话，******。也可以回复到我的邮箱，希望能等到你的答复。’
　　这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几行文字已经让左晏的心跳加速，李赞逸居然看到了她发表在BBS上的东西，并且要用它来写歌？难道是上天怜悯她的渴望和痛楚，终于肯给她一次机会？可是，他已经有了戚戚，即便有这样的机会，又能怎样？
　　一整天的时间里。
　　无论是在图书馆，还是课堂上，她根本听不到香玉在说什么，听不到老师在说什么，恍惚在李赞逸的那几行字里，一时心跳不稳，一时又惶惶不安，尤其是在课堂上偶尔看到戚戚的脸，她就会感到失落和莫名的痛苦。
　　“你怎么了？一天像掉了魂似的！”
　　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夏至美问。
　　“没什么！”
　　“你怎么这样对我啊！不拿我当朋友！”
　　夏至美做出一副故作生气的样子。
　　“额......我......就是写了一首白话诗上传在网站上！”
　　“然后呢？”
　　“然后？......得了奖！”
　　左晏不知道该怎么和夏至美形容被李赞逸欣赏的感觉，但她还是想能与人分享，可又不能说出是李赞逸。
　　“真的？如果你以后当了作家，我就可以和别人炫耀我有个当作家的朋友了！”
　　“什么作家？差十万八千里呢！”
　　“我看好你！你绝对没有问题！走！这么高兴的事情，我们要庆祝一下！香玉！我们一起吧？”
　　“我晚上要给学生辅导！”香玉的表情有些惋惜，“下次我们约个时间一起出去？”
　　“唉！搞不懂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忙！”夏至美拉着奇怪的音调，又看了看戚戚，“真是怪了！想约的人就是约不到！不想见的人倒是天天能见着！”
　　戚戚假装不在意，跟香玉和左晏打了招呼便离开了教室。
　　......
　　夏至美拉着左晏直奔奢侈品牌店，每一件商品上的价签对于左晏来说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左晏只觉得这个空间到处都是闪光的宝石和飞来飞去的天文数字。
　　这里的店员只围着夏至美去介绍和试戴，左晏像一个透明如空气的存在，这种感觉令她恶心和窒息。
　　夏至美都没有多挑，就从店员推荐的几款中选了一只湛蓝色的水晶手链。
　　走出店里后，夏至美将手链塞到了左晏手里，连包装盒上都镶着两颗水晶，“这是送你的礼物！”
　　左晏慌忙拒绝，“这东西太贵重，我不能要！要是早知道你买它是要送我的，我是不会和你到这里来的！”
　　左晏硬是将手链还给了夏至美。
　　“钱对于每个人来说意义是不同的，我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来祝福你，如果你也拿我当好朋友，你就接受我的这份祝福，不要去想它有多少钱，有多贵！”
　　“虽然你说的没错，我是应该只看这份情谊的，可是它真的太贵了，我没办法等价的回赠你！”
　　“我不需要你回赠我什么，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也许你不以为然，但是我很珍惜能和你成为朋友！平常你不爱表达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你不太快乐，今天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你的好消息，我为你高兴，真的！”
　　左晏被夏至美的话感动，感动中又带着几分惶恐。曾经以为她和夏至美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的友情。世界好像被一点点的发现，一点一点的不可思议在眼前发生。
　　“谢谢你！至美！”
　　左晏戴上了这条水晶手链，她为这份感动而想收下它，虽然有些沉重。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这么贵重的东西，美的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不过说真的！其实你真的挺具备当作家的潜质，上中国文学史的时候，老师不是还夸你的文章写的好呢！”
　　“我的确是挺具备当作家的条件！”
　　“什么条件？”
　　“海明威不是说过，当作家的最好条件，就是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吗！”
　　“是吗？他老人家还这样说过？可是……”
　　一时间，夏至美不知道该不该做出知道她父母离婚的反应，该假装不知道？还是诚实一些？那样会不会让左晏觉得尴尬？
　　左晏也想试着对夏至美更坦诚一些，“我爸妈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婚了！我一直和我妈一起生活。”
　　“你妈妈一定很不容易！”夏至美迟疑了一下，“对不起！其实我早就知道，入学第一天你妈妈来宿舍的时候，她和香玉的妈妈说话，我都听到了……对不起！”
　　夏至美实在假装不出来那种惊讶的表情，况且，这似乎也不是朋友之间的相处之道。
　　“有什么对不起的！反正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左晏轻声讽笑，有多少人能了解一个人的不容易很多时候其实是自作自受。
　　两个人继续逛到了超市。
　　左晏和夏至美各自挑选了需要的东西，排队结账时，左晏要求收银员将两个人的东西放在一起结，夏至美拿出钱包要付账被左晏拦下了，账单出了五百多块，左晏钱包里的现金不够，便拿出了银行卡来刷。
　　可是，店员告知左晏卡内余额不足。
　　母亲会在每月底打生活费给她，可是现在已经是月初的五号了，至少一个星期前就该把钱打给她，可是怎么会余额不足？
　　身后已经排了几个等待结账的人。
　　夏至美见状便立刻掏出了自己的银行卡，“刷这张卡吧！”
　　顿时，左晏的脸色被烧的火红。
　　前两个月母亲都按时打了生活费给她，第三个月就开始不想给了？而且连个招呼都不打。走出超市，左晏越想越气，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至美！你先回去吧！我回一趟家！”然后转头直奔附近的公交站。
　　“哎！左晏！这么晚了明天再回去不行吗？要不我开车送你回去？”
　　夏至美还没说两句话，左晏的身影就已经跑出了很远。
　　左晏生气之余，忽然又觉得担心，该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难道母亲病了？还是妹妹病了？店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左晏晃了晃头，想让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可是，越是想控制，就越会有可怕的念头冒出来，这么多年的压抑已经变成了旧疾，总会在她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发作折磨她。
　　夜晚九点。
　　店里到了关门的时间，母亲坐在柜台里认真的按着计算器。
　　左晏走进店里，慢慢的向柜台靠近。
　　母亲被左晏的出现吓了一跳，“你怎么进屋连声音都没有？”
　　“你怎么不认为是你自己算钱算的太入迷了，才没听到我进来？”
　　“你回来干什么？”
　　母亲继续低头计算着今天的流水。
　　“左芸还好吗？”
　　“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你妹妹了？”
　　“家里有什么事吗？”
　　“你还记得这个家？”
　　“你怪腔怪调的到底什么意思？”
　　左晏强压着火气，母亲的态度实在令她烦躁。
　　“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为什么没打给我？”
　　“现在那么多大学生都勤工俭学兼职赚钱，有的还能往家里寄钱呢！”
　　母亲白了一眼左晏，至始至终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
　　左晏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我以前是想过要做兼职补贴自己的生活费！可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爸明明把我的学费都给了你，你却要我申请助学贷款！我每个月用最少的生活费！现在你连这点钱都不打算给我了！这些钱存进你的账户里能弥补你没有男人的缺憾吗？还是你在外面养了什么野男人？看看你全身上下那股铜臭味！”
　　左晏每说一句，都觉得心在滴血。因为情绪激动，怒喊中带着颤抖的音色。
　　店里没下班的两个阿姨纷纷从厨房跑了过来。
　　母亲站起身走出柜台，表情依旧冷漠。被自己的女儿羞辱成鬼，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她看了看左晏手腕上的水晶手链，“买这么贵的东西，还有脸跑回来要钱？”
　　左晏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你给我的那些钱买的起这种东西吗？”
　　“那这东西哪来的？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真的不知道天底下有没有第二个像你一样的母亲！”
　　“那你说清楚是从哪得来的？”
　　“跟你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我让你念大学是让你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个好的出路，不是叫你去那谈情说爱虚度光阴的！你给我记住！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没有有能力的父母和靠山，你要是自己没出息，没人能帮的了你，你就一辈子像我一样过这种苦日子吧！”
　　母亲厉声斥责左晏，眼中的怒火有能烫伤人的刺烈。
　　左晏一声冷笑，“你是在诅咒我吗？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你一样生活，没本事拴住自己的男人！背地里什么钱都拿了还假装清高！”
　　母亲恍惚了一下，她的人生的确是失败的。两个女儿是唯一让她坚持下去的动力，而她在自己女儿的心中竟然如此不堪。
　　“怎么不说话了？”
　　店里的阿姨看不过去，上前拉住左晏，“小晏！你不能这么说你妈妈！她这些年是怎么拉扯你们姐妹俩的你都知道！你已经上大学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做儿女的要孝顺！要知恩图报！”
　　“赵阿姨！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吗？任何人都可以站出来指责我对我指手画脚、教训我一番是吗？我叫你一声阿姨是出于礼貌，并不是给你权利来教训我！你只看见她的不容易？你去问一问，我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不孝的人到底是谁的错？”
　　左晏朝那个阿姨大声呵斥，好像完全被魔鬼控制了心神。
　　阿姨见左晏像着了魔一样，悻悻的回到厨房里去了，本想上来劝说的另一个阿姨也欲言又止。
　　“妈！你看到了吗？我这十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走在马路上都会有人跑过来给我讲讲道理，你连教育我的力气都省了！没有父母教育的孩子谁都能过来训斥一下！可否问一下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呢？一到了周末，每个人都跑回家和父母团聚，只有我和那些外地的学生才会呆在宿舍里！我不想回家，回家就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家庭！你说！为什么！”
　　“你回学校吧！我一会儿就把生活费打给你！”
　　母亲的声线变的异常薄弱，浑身好像已经被抽干了力气。
　　“你给我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要摆出一副我欠你的样子！你如果再随便扣下我的生活费，我就去找我爸叫他直接把钱打给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冷漠厌烦的表情，早已经让自己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欠债的人，她欠母亲的，欠所有人的。她只要想到母亲，想到自己被母亲嫌弃成一个拖累，即便她再想否认，深植于骨血里的亏欠感好像永远都挥散不去。
　　夏至美就站在左晏母亲的店门口外。左晏从学校跑出去的时候，她就开车一路跟着她坐的公交车来到了这里，本打算进去和左晏的母亲打声招呼，没想到却碰到这样的状况，所以就没有进去自讨没趣。左晏和母亲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想不到左晏内心深处不愿示人的一面，是因为有这样的缘由，她们母女的关系竟然这么紧张。本以为左晏只是沉默寡言，没想到她有如此激烈偏执的一面。这些都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夏至美没等左晏走出来就匆匆开着车子先离开了。她担心左晏知道她来过会感到尴尬，也担心左晏如果知道了自己了解一些她内心的创伤会疏远自己，还是不要让左晏知道的好。可是为什么左晏的妈妈要那样对待左晏？就像不是自己的亲生的一样？人一旦贫穷，就会口不择言？都不顾会给最亲的人带来伤害？为什么左晏不解释那条手链并不是男生送的？为什么做母亲的都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夏至美整个车子的空间里都好像堆满了问号和惊叹号。
　　夜风有了凛冽的味道，吹在左晏的脸上，能感觉到一丝丝的痛楚。她硬拖着冰冷疲惫的身体坐着公交车一路回到了宿舍。
　　左晏将耳机插进收音机，广播里传来了‘夜的交响曲’。她将头靠在床头，疲惫感在此刻汹涌而至，身体越来越沉重。
　　她的灵魂又开始在记忆里飘荡。
　　十五岁的那年夏天。
　　天气很热，店里没有空调。厨房里热的像蒸笼一样。
　　左晏重新梳了一下马尾，将被汗水打湿的碎发重新扎起来，一下子就感觉凉快了一些。她将刷好的碗筷拿到橱柜上，脚底一滑，脚上的拖鞋滑落了，一摞碗碟被摔碎在地面上，碎裂的声音恐怖的让左晏的心颤抖起来。盛夏的午后，顿时觉得全身冰冷，她知道一场责难即将到来，还没等母亲跑过来看，她仿佛已经听到刺耳的责骂声，她直直的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听着妈妈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终于狠狠的将脚踩在了碎片上，脚底被刺破，鲜血直流。
　　母亲急忙抱起左晏打车去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让她镇定了许多，她觉得这股刺鼻的味道给了她许多安全感，她庆幸着母亲没有对她叫喊，一颗悬浮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吊针，一点也不痛。
　　伤口，也不痛。
　　可是眼泪再也没有被忍住，身体也开始微微的颤抖。
　　母亲问是不是太疼了？她没有回答。母亲也没有再问。
　　冰凉的药液一滴一滴的淌进血管，像躺在一张冰床上，体温就快被降至零点。
　　她战战兢兢的睡了两只吊瓶的时间。
　　睁开眼时，迷蒙中好像看到母亲在掉泪。当她再仔细去看清楚，又好像不是。
　　母亲只是紧紧的皱着眉头。
　　回到家。
　　虽然母亲没有再说话，但是厌弃的神情如往常一样。左晏小心翼翼的走到窗台前，擦起了玻璃，她一分钟的闲暇，都是对母亲的亏欠。
　　母亲没有阻止她，就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那个时候，多想时间快点过去，多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
　　时间或许才是这个世界上公平的体现，即使苦难再深，终究都会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