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0、第 140 章 ...
-
第二纪元,3311年,水之月。
水之月,也就是努曼诺尔历法里一年中的第二个月,可能是所有月份中最糟糕的一个月。无所事事的冬天已经快要结束,却仍迟迟等不来生机勃勃的春天。雪已经化了,将道路弄得泥泞不堪,不得不出门的人缩着脖子揣着手,闷头往前赶路,谁也没有闲心停下来观赏一下四周的景色。也没什么好看的,天空,海面和那些尚未长出新叶、张牙舞爪的秃树杈,全都灰扑扑的,仿佛他们的作用就是让看见他们的人更烦躁和沮丧。
对那些贫穷的,已经费了几乎所有力气才勉强熬过冬天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尤甚。
阿兰多东北部一家破旧小旅店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暮冬刺骨的寒风不停地从窗户边缘那足有一指宽的缝隙里钻进来。一个男人蜷缩在一条肮脏的薄毯下,粗重地喘息着,间或发出几声几乎能把这栋残破建筑震塌的咳嗽声,每当这时,楼下的旅店老板粗俗的叫骂声就会随之响起,像是要和他比个高低一样,透过这里一点也不隔音的楼板响彻旅店的每一个角落。
但这一次没有,旅店老板在楼下跟什么人说话,这附近的人从没听见过他这么细声细气的声音。
然后是一阵轻快的,好像是跳着走路似的脚步声,将年久失修的劣质木地板踩出牙酸的嘎吱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卧床男人的房间门前,有人敲了敲他的门。
“打扰了。”是个男孩的声音,“请问安都尼奥先生现在是暂时在这里居住吗?”
无人回应,只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你确定……”男孩冲楼下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向您保证……听不见……一口气……”旅店老板的声音回答道。
几秒钟的沉默,没有第二次敲门声,门被直接推开了一条缝,惨白的日光照进了这个昏暗的、勉强能放下一张床和一条凳子的小房间。
门外的男孩被开门的瞬间屋内飘出的腐朽气味呛得直流眼泪,不过他还是尽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
“安都尼奥先生?”他搓了搓自己红彤彤的耳朵,吸了吸鼻子。屋内有一个很小的暖炉,里头有一点已经熄灭了至少两天的燃料余烬,现在这个屋里连根蜡烛也没有,在白天甚至比室外还要阴冷。
屋里那条快要散架的木凳上放着一块烧了一半的炭,和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男孩拿起那一小片纸,纸上画着一幅用炭笔——或者说就是用旁边那块烧焦的木炭——简单勾勒出的女子肖像,画家的笔触也非常简单甚至是粗糙,很多地方断断续续的,就好像画家的手抖得握不住手里的笔。
这不能说是一幅完整的作品,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简陋的草稿,但如果忽视掉完成度,任何稍微懂点绘画门道的人都会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随便哪个人信手涂鸦几笔就能画出的作品,这个画家不是在画线条,而是在画光。
画中的场景是一个女子正回头瞥向画外的一瞬,女子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她被海风吹起的浓密长发和柔和的阴影中,画面唯一的中心只有那一双眼睛,一双如海水般幽沉深邃、如雷霆般慑人心魄的眼睛。
男孩出神地盯着那幅简单的画像,陶醉在里面欣赏了好几分钟,直到被窗外突然吹进的风冻了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他又仔细地观察了那个在床板上昏沉睡着的男人一番,果然能在对方的手上看到已经渗进指纹和指甲缝里,永远无法被清理干净的油彩和碳灰的痕迹。
所以这果然就是他要找的人!男孩大喜过望,但随后他环视了一圈这个粗陋的落脚地,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神转为了深切的遗憾和怜悯。
“安都尼奥先生?”男孩轻声叫道,试探着推了推对方的肩膀。“醒醒,安都尼奥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我给你找个其他地方住吧。这个地方实在太……”
他望了一眼门外,出于对店老板的尊重,没把话说完。
安都尼奥其实并没有睡得很沉,冰冷的空气和止不住的咳嗽阻止了他陷入香甜的深眠中,但粒米未进的身体和额头的高温也不允许他清醒地面对现实,男孩呼唤他的声音像透过层层迷雾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眼皮也仿佛被胶水糊住了一样只能睁开一小道缝,好几日没有照进屋里的白昼之光让他忍不住将毯子拉过头顶,烦躁地嘟囔了几句脏话。
直到眼睛终于能勉强适应屋内的光时,安都尼奥的视线却并未第一时间落在男孩脸上,而是紧紧盯住了他手上的那张纸,那张女子肖像画,他的作品。
男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连忙把纸递过去,道歉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个看起来已虚弱的连头都撑不起来的男人以一种男孩完全没料到的速度挺直身子,一把将画从他手中夺走了,他的手短暂地挨到男孩的手,碰触的温度让男孩又打了个寒颤,好像碰到了一块冰。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安都尼奥的胸腔中爆发出来,然后在某一瞬间,那咳嗽声突然噎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子微弱、急促又费力的呼吸声,画家死灰一般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倒是让他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他的眼睛依然牢牢地停留在那幅画,或者说,那幅画里的人身上,宛如最虔诚的信徒看到自己信仰的神灵降世,那双抑郁消沉的灰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光彩,
“罗迷莫斯大人……”他喃喃道,声音几乎只余气声。他将那幅画贴到自己的胸口,重新闭上眼睛,立刻就陷入了新一轮的昏迷中,但现在他的表情是幸福的。
男孩僵立在原地。
安都尼奥,这是一个现今已被努曼诺尔人遗忘的名字,但二十年前,这个名字曾在王城阿美尼洛斯名噪一时。那时男孩还尚未出生,他只听说过画家的一些事迹,并且欣赏了他现今留存于世的几乎所有画作。
安都尼奥是一个平民出身的画家,曾经做过几年水手,后来在某一年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份在努曼诺尔算是相当体面的职业,不顾家人反对开始了自己的绘画生涯。他最擅长的就是肖像画,尤其是女子肖像画,不管高矮胖瘦,贫富老少,安都尼奥总能发掘出她们最美的那一面,并经由他的画笔百分之一百二地体现出来,由此深受宫廷贵妇们的追捧。
不过安都尼奥公认最出色,也是最有名的一幅作品,画的人正是罗迷莫斯。画中的场景是罗迷莫斯在跳舞——那时候她还不是努曼诺尔的大祭司,只是皇家歌剧院里的一个表演者。
男孩没有亲眼看过那幅画,那是少数几幅他没有观赏过的安都尼奥的作品,对他来说,罗迷莫斯是一个邪恶的,最好不要被提及的名字,他的父母,祖父母,乃至曾祖父母,在提起罗迷莫斯的名字时,不是厌恶鄙夷,就是讳莫如深。
但那幅作品在当时据说一度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安都尼奥的赞助人对那幅画大加赞赏,然后决定要把画买下来献给国王。
谁也没想到安都尼奥拒绝了这个要求。
男孩倒是有几分能理解他,他知道这幅画一定用尽了画家毕生所有的心血和功力。不愿意把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交给别人,也是情有可原。
但显然大多数贵族不这么想。
后来的故事没有太多记录,不过略微推测一下也能猜到,那幅画最终还是被抢走了,不仅如此,安都尼奥还彻底得罪了努曼诺尔国王和整个上流贵族圈,再后来连中产阶级和富商家庭也不敢雇用他了,更不用说数量占大多数的底层贫民们,那些人根本不会把钱花在肖像画上。很快安都尼奥再次变得穷困潦倒,他就此从大众视野里销声匿迹了。他的画作也大多被毁掉或收到仓库里积灰,直到近些年,那些美丽的女子画像才陆陆续续重新回到了贵族的大厅和长廊里。
男孩很幸运,他自己正是贵族出身,而且是底蕴深厚的大贵族,尽管数十年来家族的影响力在努曼诺尔不断降低,但没几个人敢真的不把他们家放在眼里,男孩从小就自愿或非自愿地参加过很多贵族宴会和艺术沙龙,也见识过许多艺术名家的传世杰作,但让安都尼奥从那么多大师中脱颖而出,牢牢吸引住男孩的地方在于他画作中对“人”无与伦比的关注。
当然,安都尼奥不是努曼诺尔几千年来唯一一个会画“人”的画家,有人比他更会描绘人体的美妙形态,有人比他更擅长捕捉人物内心的复杂神秘,还有人画笔下的人物和谐优雅到挑不出一丝缺点。
而安都尼奥笔下的人并不完美,也不超凡脱俗,大多数情况下也不是为了体现画中的人多么有思想深度,他只是把那些人真实的、可能之前从未有人意识到的美挖掘出来,仿佛没有人在他眼中是永远乏善可陈的,至少在某一个角度,至少在某一个瞬间,任何人都是独特而闪闪发光的。
男孩曾经以为能画出这样的画的人也必然是高尚且富有智慧的,所以可想而知,当他发现对方貌似也是一位虔诚的罗迷莫斯信徒时,他的内心已经不仅是感到失望了,简直是幻灭。
虽然罗迷莫斯如果真长画里那副模样的话,那确实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了……但那可是罗迷莫斯,怎么能仅仅因为一副皮囊就拜倒在对方脚下呢?又或者画家也是出于对永生的渴望才会对罗迷莫斯如此狂热?无论是哪种解释,听上去都贪婪又愚蠢。
男孩心情复杂地犹疑了半晌,但最后他善良的天性还是战胜了对一个罗迷莫斯信徒——大概率也是米尔寇信徒——的嫌弃和鄙夷,他脱下身上的羊毛斗篷盖在画家的身上,对自己的手指哈了几口气,搓了搓胳膊,转身下楼走出旅店。
“埃兰都尔少爷。”驾驶马车跟随他一同前来的侍从恭敬地称呼他,并马上从车上拿下厚毛毯给他披上,“我们要回去了吗?这里真的不是您应该长待的地方,如果埃西铎大人知道了……”
埃兰都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人我找到了,”他说,“就在这里,楼上走廊最里面那间。”
“恭喜您。”侍从说,“您跟他提起您想请他到安督尼依领主府当绘画教师的事了吗?都沦落到只能居住在这种小破旅店里了,他不可能拒绝吧。”
“哦,我还没跟他说这个,他的情况看着不太好,似乎病得很重。”埃兰都尔说,“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到他房间里把他搬来马车上,另外找个好些的,至少窗缝不漏风的旅店,再把咱们家里的医生请来给他瞧瞧,然后我们再说之后的事。”
“当然,少爷。”侍从回答道。他拿了瓶混着酒的温水,跟埃兰都尔向旅店走去,短短几步路频繁地回头望向马车。像他们这样的贵族,按理说来这种底层人民居住的地方该多带些人,但那样一定会惊动埃兰都尔的父母,恐怕他们不会允许埃兰都尔亲自前来,所以这一趟埃兰都尔只带了这一个和他关系最好的侍从,驾着家里最朴素的一驾马车偷偷溜了出来,即便如此,那个侍从仍在担心就搬个人这一会儿功夫,说不定就会有人偷偷对他们的马或车动手脚。
而看到房间里的埃兰都尔时,侍从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把他搬走了,少爷。”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怜悯,不确定是对埃兰都尔的还是对安都尼奥的。
“怎么?”
侍从沉默了几秒钟,才回答道:“您可能认不出来,埃兰都尔少爷,但这个人快要死了。”
又是一阵冷风吹进来,屋里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哆嗦。
埃兰都尔不知所措地盯着画家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头看向侍从:“你怎么知道的呢?”
“二十多年前,家里曾经想过培养我当个医生,所以送我去了马迪尔医生那里当学徒。”侍从说着,耸了耸肩,“我只在那儿待了两年不到,没学到多少本事,不过马上要死的人可真看了不少。”
“他们被救活了吗?我听说老马迪尔医生也许是努曼诺尔现今最好的医师了。”
侍从尴尬地掰了几下手指。“我无意诋毁我师父的医术,少爷,”他说,“但说实话,大部分人——可能十个人里有七八个——是救不回来的。”他说,“但马迪尔先生是个真正善良的好人,他经常还会为那些没钱付医药费的人看诊,穷人在这个季节总是更难活的。”他又补充道。
“可他刚刚看着还挺有精神的。”埃兰都尔说,“他甚至坐起来,抢走了我手里的东西。”
“哦……”侍从又叹了口气,“那就更糟了,少爷。”
沉默。埃兰都尔用了几分钟才接受这场猝不及防的死亡宣判,然后他问:“那我们就把他留在这等死吗?我们总能做点什么吧?”
“就算我们把他从这里带走,好些的旅店应该也没有愿意接收一个将死之人的……除非加一大笔钱。”侍从不太情愿地说道。他并不希望这样做,埃兰都尔虽然是贵族少爷,但也只是个小孩,花掉这么多钱肯定会引起家里的注意,那他们这次秘密出行也就没有意义了,他作为唯一随同的侍从说不定还要受罚。
埃兰都尔也是这么想的,他并不心疼为了救人花出去的金币,但如果父亲母亲知道他救的人也许是一个米尔寇信徒,他们会说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如果我们把他带到教堂或者修道院去呢?”
“哈?”侍从好像没有听懂他说的话似的,皱眉思考了半天,确定自己没理解错埃兰都尔的意思以后,才迟疑地压低声音开口道,“是有人跟您说了什么魔……米尔寇能帮人避免死亡命运的话吗?您可千万别信那些谎言,少爷。”
“天啊不是!”埃兰都尔尖声否认,“我没指望魔苟斯、索伦还是什么罗迷莫斯能把他救活,但是他们……他们至少会给自己的虔诚信徒提供一些临终关怀吧?”
他最后还是没办法,咬着嘴唇把画家紧紧攥在胸口的那张纸抽出来,拿给侍从看。
“哇。”侍从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画,“这家伙确实很会画美女,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罗迷莫斯。”埃兰都尔说,“至少他刚才是这么说的。”
“……哦。”侍从的声音沉了下去,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将头从那张画前转开,“我很遗憾,埃兰都尔少爷,但我们能怎么帮一个罗迷莫斯信徒呢?就算我们愿意帮,他也不一定愿意接受嘞。”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好在现在白天已经长了些,天还没有黑,马蹄踏在铺满雪水和泥巴的小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车上的两个人一路无话。
回到市中心,路过商业区时,埃兰都尔突然拉开车帘,对驾车的侍从说:“你去看看现在还有没有开着门的木炭店,我们至少可以让他最后暖和些。”
侍从停住马车,他想说点什么,但最后终于还是没说,只是点了点头:“遵命,少爷。”
“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埃兰都尔说,“我有点饿了,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这里离罗门娜的安督尼依府确实还有段距离,侍从正好也想找个地方让马补充些草料,便找了家高级旅店包了间豪华包厢让埃兰都尔用餐,侍从换了马。
“我一买完东西就回来接您。您就待在这房间里,请千万不要到处跑。”
他临走前不放心地叮嘱了许多遍,就好像已经猜到埃兰都尔一定会跑出去似的。
埃兰都尔喘着气,站在“三神殿”门前,仰头望着这座庞大、冰冷的建筑群,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以前他连远远朝这里瞥一眼都觉得晦气。
抛开这座神殿里供奉的神明不谈,仅从建筑学角度来说,这座神殿自有它的可圈可点之处。从远处看,它的主体是一座底座呈等边三角形、由三面高耸入云的黑色玄武岩墙组成的黑色方尖碑,漆黑的墙壁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光线,让这座高塔显得威严、沉重且令人不安,朝拜者不会在这里感到被欢迎和安抚,相反,这里明明白白地传递出一种气氛——臣服于黑暗之神的无上权威,正是通往永恒的唯一之道路。
埃兰都尔咽了口唾沫,做贼似的四下看了看,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家族徽记,周围也没有可能认识自己的人后,又把兜帽往下拉了拉,才大着胆子推开了那扇通向神殿大厅的“皈依之门”。
神殿里头大致分为三部分,从大门进入的正是专门供奉魔苟斯的正殿,殿内没有窗户,也没有蜡烛,唯一的光源是四周墙壁的巨大壁炉里永不熄灭的红色炭火,那些火光跳跃着,被墙壁、地板、穹顶上装饰用的深红玉髓反射到各处,仿佛这座大殿也有它自己的脉搏一般。
大殿的最东处是米尔寇神像,与西方诸神相对,埃兰都尔离得远远的,还有正殿南侧供奉索伦的偏殿,他也一眼都没往那瞅。
最后是神殿北角的偏室,也就是供奉罗迷莫斯的偏殿,入口并不显眼,埃兰都尔在昏暗的环境中摸了一会儿才找到门,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其实在眼睛适应光线之后,埃兰都尔发现罗迷莫斯的神殿也说不上十分亮堂。只是没有米尔寇的正殿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座神殿同样没有窗户,但是天花板和西方墙壁上方上有许多大小不一、分布不规则的圆形孔洞,现在正好是日落时刻,黄昏的霞光从那些孔洞中透进来,在殿中移动交错。
大概是天色已晚的缘故,殿里来朝拜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和一个推着轮椅、脸颊瘦长的女人,老人在罗迷莫斯的画像前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祈求黄昏女神赐予她力量,保佑她不要被即将到来的黑夜吞噬;而那个瘦削的女人和她推着的轮椅上的金发男人只是沉默地望着一边墙壁上的画。
出于好奇,埃兰都尔也朝画像看了一眼,然后他一下子就确定了,这正是那幅安都尼奥绘呈的罗迷莫斯肖像,同时他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画家宁愿自己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也不愿把画交出去。
哪怕在安都尼奥的那幅简单素描里,罗迷莫斯也已经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了,但和眼前这幅画一对比,便只能说草稿到底只是草稿。
她的五官如埃兰都尔所料一般找不到瑕疵,但在这幅画中那甚至不是点睛之笔。她的头发和那张速写一样,高高地飞起来,但在速写中,她被海风扬起的长发像一匹光滑的丝绸,而在这幅画中则是一团跳动的黑色烈焰,她的裙摆是席卷一切的金色风暴,她被涂成蜜色的肌肤上的汗水闪耀着钻石般的银光,她在笑,在跳舞,她是那片深灰色背景中金黄的太阳。
“你一个人来朝拜吗,小朋友?”那个站在画边、身形消瘦的女人突然开口,问道。
“不,不……我是替一个朋友来的。”埃兰都尔支支吾吾,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我是来找祭司的,您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他的本意是想找一个信奉罗迷莫斯的祭司,看看他们能不能看在安都尼奥信仰虔诚的份上,把人接到神殿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不过女人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指了指一旁的楼梯。
“她现在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了。”女人说,“不过如果你确实找她有急事,她一般会在楼上待着。”
“谢谢您。”埃兰都尔点点头,朝楼梯走去。
他爬了足足将近十分钟,终于沿着骨白色的螺旋楼梯来到了顶楼的平台上,四面墙壁上有大量书架和纸卷,但并没有人在这里看书。一扇彩色的玻璃窗前有一尊罗迷莫斯坐着的全身雕像,埃兰都尔四处张望着,最终停在那雕像前,抬头望去。
那雕像雕刻得真不错,栩栩如生,埃兰都尔几乎能从那大理石般苍白的皮肤下看见那些青色的脉络,她的双眼紧闭着,头和脸笼罩在一顶金冠和随之披散下来的黑纱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圆润且闪烁着粉色猫眼石般的光泽。
但和楼下的画不同,这尊雕像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看上去更符合黄昏之主的称号,神秘,肃穆,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埃兰都尔盯着那尊雕像看了太久的时间,久到他几乎要以为那雕像正和自己一样在呼吸了。他鬼使神差地去摸雕像的手腕,想看看那雕刻出的血管是否也在真正地跳动。
但在感受到雕像的脉搏前,埃兰都尔首先感受到了雕像不同于石头的柔软和温度。
他猛地收回手,抬眼看去。
那双金色的眼睛睁开了,传说中的罗迷莫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