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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风吹向何处从无人知晓
      ——题记

      我爱罗上长川家提亲的时候,是夏日的黄昏。

      长川容夕拉开房门走出来,夕阳金色的余晖绕过门板,洒进少见天日的房间里。

      容夕的房在长川宅长方形的布局里,处于最深处。房门正对着的,是一片小小的庭院,四四方方。没有苍老挺拔的大树遮荫,夏天阳光一照,庭院哪个角落都是亮堂堂的。

      砂隐村总归是不会有玉树琼枝的,踏出了家门也就遍地沙子,走起路来脚底下“叽嘎叽嘎”响,风一过,满天沙尘飞扬,连眼睛都撑不开。也只有家宅里头才会有人工浇灌的水泥地面,只是每年固定来几次的大风一起,平整的地面也还是叫成片洒落的黄沙给盖掉了。

      然容夕的庭院里,却没有水泥路面。

      只有一片泥土,乌漆抹黑的泥土。

      泥土被左右剖成两边,中间横着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当初敲掉水泥地面保留小道的时候,施工的人没有先做好规划设计,因而小道铺陈得歪歪斜斜。

      容夕知道这都是那个施工工人的错,是那个人不懂土木不做设计,才把小道弄成这样。容夕知道,因为那个施工工人,就是她自己。

      那一年,是她自己东奔西跑借来工具,敲敲打打忙了几天砸碎了庭院的水泥地面,再一铲子一铲子铺上最脏的泥土。

      那一年,是砂颜死去的第二年。

      砂颜是容夕的双胞胎妹妹。她们长得一个样,一样高,一样的五官,一样长的头发,一样浑身上下没有可辨认的痣。

      产下她们之后,分辨容夕和砂颜成了父母平生最头痛的事。稍大一点会“咿呀咿呀”说一些牙牙语,父母却又发现两人的声音都一样软软甜甜的,仍旧难以分辨。待到再大一些,容夕和砂颜会说话了,却常常淘气的玩互换身份的游戏,将父母搅得云里雾里,然后她们就眉目精灵地笑。

      直到七岁的时候,父母终于再不必为分辨容夕和砂颜而犯愁了。因为容夕和砂颜会穿上不同的衣服,因为容夕和砂颜喜欢上不同的颜色。容夕喜欢火一样的红色,砂颜却喜欢雪一样的白色。

      渐长的时候,性格也渐渐往不同方向发展开去,容夕静如处子,砂颜却动若脱兔。

      但是这些都不碍,容夕和砂颜还是会每天手牵手,好得像黏在一块的牛皮糖。她们走在大街上,十指紧扣,手臂随着脚步的一跳一迈前后摇摆,从巷头一直走到巷尾。

      每天这么去到忍者学校,又这么回到家里来。

      每每有新认识的同学,砂颜就笑得甜甜地说:我们姓长川,她叫容夕我叫砂颜,我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合起来,就是夕颜。

      容夕会在一旁看着砂颜甜腻腻的笑容沉静地呼吸。

      然后砂颜会伸出食指抵在新同学的鼻尖,说我们是夕颜,可是我们不薄命哦。容夕总会见得砂颜眉梢眼角出现难得的认真神色。

      砂颜一直不相信名字和命理有关系。砂颜每天都乐观地笑。砂颜总是对容夕很好很好。

      还有还有,砂颜很聪明。

      比容夕聪明。

      容夕很笨。和砂颜一起进入忍者学校,听的是同一个老师的课,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可是容夕总是学不会。砂颜却是一点就通,容夕的忍术,多半是砂颜手把手教会的。

      于是父母渐渐更宠爱砂颜。

      容夕也算不得被冷落,只是父母总少不了更偏向砂颜一点,有好吃的先给砂颜,逢年过节先给砂颜做衣服,回到家里先抱砂颜。

      什么都是砂颜先。

      但这些都不碍,她们的感情依然同以前那般好。

      不碍么?容夕也曾这样问过自己。可还没想出答案,便见得一身白衣的砂颜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拉起她的手,说容夕容夕你知道吗,父亲升做大名了呢。

      大名,那是砂隐村里很高的职位,都说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做得起,有时连砂隐村最高的统领风影都会让上三分。

      容夕的父亲叫长川杉一郎,国字脸上五官端正,下巴一撮胡子灰白灰白,每天都穿着整洁的宽袍大袖,倒也生来就有大名的派头。

      父亲升做大名的那一年,容夕和砂颜九岁。

      在大名继任典礼之后家里举行的小庆功宴上,父亲抱着砂颜眉开眼笑,声音低沉地说小颜小颜,都是得你福。母亲歪着头笑出满脸幸福和自豪,捧着一套叠成漂亮小方块的白衣说,小颜小颜,这是给你做的新衣。

      容夕看着,默默看着,心里没有任何思绪,只是在旁径自沉静地笑。

      父亲升做大名,心情自然大好,于是那天晚上,容夕和砂颜获准外出。

      砂隐村四处是沙,夜晚出来的人不多,四处静悄悄,只有一轮圆月如玉盘高挂天际,洒落清冷的光。

      容夕和砂颜依然十指紧扣,砂颜晃着容夕的手一蹦一跳,轻快的脚步落下去的时候带起一点沙尘。砂颜看着容夕笑出甜腻腻的梨涡。

      容夕也有梨涡,但多数时候不为人见,因为她们的梨涡要笑得深时才会跃上嘴角。可是容夕总是笑得很浅,沉静的唇角上扬不超过五度,笑弧浅得叫人看不出来。

      只有砂颜,只有砂颜总是知晓她在笑。

      因为她们是双胞胎,她们心有灵犀,她们之间没有间隙。

      是么,是么?

      容夕不知道,容夕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容夕只知道,那天晚上,静谧冷清的小巷子里,她亲眼看着砂颜变成了混血的沙子。

      砂颜死了,砂颜死了。

      容夕跌跌撞撞地独自回家,父母悲痛自然不用说,但幸得父母并未责怪她。是的,并未责怪她。

      砂颜死的那一年,容夕一直呆在房间里看着墙壁双目呆滞。第二年砂颜祭日来的时候,容夕褪下身上的红衣,在砂颜房里挑了一件白衣穿上,出外借足了工具,砸碎了庭院的水泥地面。铺上去的泥土,是容夕转遍砂隐村后才选出来的最脏的泥土。

      最脏的泥土,才长得出洁白的夕颜花。

      这片庭院,容夕从不许别人打扫,每一寸土地,都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打理。

      夏天的时候,纯白的夕颜花终于开满庭院。黄昏夕阳金色的光洒落屋檐,夕颜的几片花瓣卷出别致的圆圈。

      容夕爬上屋顶俯身望下去,一片纯白里,有小道弯弯曲曲,就像蛰伏的蚯蚓,身形巨大,且是修炼千年即将成精的那种。那一刻,容夕忽然爱上这条未经设计的小道。有时候晚上趴在屋顶上,头顶着几颗稀落的星星数着蜿蜒的小道究竟有几个大大小小的拐弯,数着数着就头一歪,沉沉睡去。月亮仿佛就在头顶上方一指之遥,洒落冰凉的光,为背上铺泻的黑发镶上尊贵的银色。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夏日白晃晃的阳光照着落了一地纯白的夕颜花瓣,就像砂颜白色的衣角在风里飘扬。附带着的,是露天睡一夜导致的重感冒。

      感冒了也没什么不好,感冒了,就可以每天发呆。

      只是没感冒的时候,容夕也是每天发呆,一直这么呆着,从砂颜死后呆到现在,足足呆了十三年。

      砂颜死后,除却那一次出外借工具和寻找泥土,容夕再不外出。春秋冬的时候,容夕就一个人窝在房间的角落里傻坐发呆,坐久了偶尔也会起身绕着房间走一圈,只是绝不打开房门走出去,吃的喝的有佣人送进房里来,而多数时间,她却没有胃口。一到清凉的夏夜,容夕就晃悠着爬到屋顶上趴着看只在夜晚绽放的夕颜,白天就顶着烈日在落了满地的夕颜花瓣中傻笑。偶尔心里也会念叨着砂颜的名字,只是从不叫出口。

      不叫出口,也知道砂颜听得见。嗯,因为她们是双胞胎嘛。

      是的,是的,喜欢外出喜欢热闹的人一直是砂颜,容夕不过是作陪。砂颜没了,容夕自然也不会出去。

      容夕只是每天闷在房间里,然后这一闷,就从九岁闷到了二十二。

      二十二,还未出嫁。容夕不喜出门,故而不会有谁家的少爷公子窥探的她的相貌而上门提亲。只是即便出去,约摸也不会有人上门提亲。

      有没有人来提亲于容夕来说,自然是无所谓的,她一早已不去思索这些事情。早几年父亲也还有点急,到了后来,基本也是不管不顾的了。

      今日我爱罗却一声不响敲上门来,倒是真把长川杉一郎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我爱罗一身黑衣裾角飘扬,背上一只大葫芦,也不落坐,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我来提亲,便抱着双臂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不再吱声。

      一点诚意也没有的样子,眉梢眼角自然也不可能笑意满盈,却还是叫长川杉一郎险些从椅子上翻下来。

      镇定情绪沉吟半晌,长川杉一郎便起身,领着我爱罗往大屋深处走去。

      做了十几年的大名,每天与风影大人混在办公室,总也还是知晓他的性子。长川杉一郎明白,即便开口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如沉默。

      我爱罗踏入庭院的时候,只见得长川容夕一身纯白蹲在蜿蜒的小道中央,伸出手葱白指尖欲碰渐放的夕颜花瓣,然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缩回手。夕颜不经碰,力道稍大一分,洁白的花瓣便剥离枝叶,飘摇地碎落一地。

      长川杉一郎故意将脚步踩重弄出声响,容夕却也还是恍若未闻,只是双眸紧盯绽放的夕颜,好似那微卷的花瓣上有别人看不见的细线将她的眼珠套牢了一般。

      长川杉一郎于是顺着歪斜的小道走到容夕身侧,容夕这才抬起头望着父亲,双眸一眨,呆滞尽现。

      长川杉一郎于是眉目凌厉,沉着声音问:小夕,你可见过他么?说着目光便落在几步之遥的我爱罗身上。

      容夕循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见得身材颀长的我爱罗一身黑衣站在庭院出口,抱着双臂面容沉静。一如砂颜死之前的自己。

      几秒,容夕的眼珠又转回来,看着长川杉一郎呵呵傻笑两声,没有吭声。见过,当然见过,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风影大人么,谁能没见过。

      长川杉一郎的目光停驻几秒,见她只是傻笑,无奈地叹气,转身领着我爱罗回前厅去。

      离开庭院之前,我爱罗转头望了容夕一眼。正巧夏日傍晚微凉的风吹过,他额前细碎的玫瑰红刘海飘了飘,额角鲜红的“爱”字若隐若现,衬得那一眼意味深长。

      但是容夕没看见。

      是,她没看见,她正看花呢,又怎么会看得见他那一眼。

      转身出了庭院,长川杉一郎便扭头为难地看着眸光沉静的我爱罗,支吾半晌说:你看她这个样子……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里也再说不出来,只是一面作遗憾状一面用双目余光在我爱罗没有思绪的脸上探询着。

      我爱罗却眉角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一声说我知道,沉静的目光闪也不闪。

      长川杉一郎心下一阵喜,脸上却不便表露,因而只是眼帘一垂掩去眸里万千回转思绪。也是也是,这砂隐村能有多大,都这般久了,还能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家容夕的事情,早几年就该传遍了,纵使风影大人再漠不关心,耳边也定是会听到一些闲言闲语。

      几秒安静后,我爱罗身子一转面向大门,淡淡的丢下一句日子定下了就通知我,便迈开稳健的步伐离去。

      送走了人,回前厅的路上长川杉一郎自然是细细思量了起来。

      他一早不指望这个女儿能嫁出去了,没想这一有人敲上门,竟是风影大人。个中缘由他多少也猜得到一些,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川杉一郎大名的位置,终于是稳如泰山了。

      容夕被长川杉一郎派来的人叫出去前厅的时候,母亲正巧端上茶水给父亲。

      容夕站在大厅中央,看着母亲将茶杯放在桌上,看着父亲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凑到嘴边一口喝尽,只是呵呵地傻笑两声。

      父亲抬眼问她对婚事的看法,容夕也只是咬了咬下唇,笑眯了眼睛,眸里的思绪却无从窥探。

      于是母亲在端走茶杯之前蓦然停了脚步砖头,眼角冷冷地说:她一早疯了,你还问她做什么,她也听不懂。

      语气里和眼角的鄙夷厌恶藏也不藏。

      容夕却依然只是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傻笑几声。

      是啊,问她做什么呢,她一早疯了,从砂颜死去的那天晚上起,就疯了。

      父亲看看容夕的脸,又垂眸看着地面轻叹一声,说那就这么定了吧。言语间尽是苍老疲惫。

      定了么,定了好啊。容夕沉沉地看了父亲一眼,在长川杉一郎抬眼之前,又让傻笑挂回嘴角。父亲父亲,你该高兴的,只是你掩饰得太好,就如我也掩饰得太好那般。

      父亲拧头抬手轻轻一扬,示意容夕可以离开。

      容夕自是不愿多留,于是傻笑两声转身离开。

      踏入庭院的时候,入夜的夏风拂过,满厅满院夕颜纯白的花瓣微微摇晃。容夕听得砂颜咯咯咯的甜美笑声传遍每个角落。

      甜得腻人。

      容夕于是看着满庭院的夕颜花扬起浅浅的笑,说:砂颜砂颜,你也赞成我嫁给他么。

      那好,那好,她也正想嫁过去呢。

      嫁给高高在上的风影大人,谁不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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