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与天比高》林落风痕

32、三二、命运翻覆

　　“阿棘接了帖子说是要去赴约，未说要往何处去就自顾走了。”

　　入夜后茶客们三两结伴地离去，此时茶馆中除他与谷月轩外并无其余客人。未明总觉有些心神不宁，虽是暗暗笑话自己莫非离不开师兄半步了么，但胸中总有股莫名的焦躁烦闷不得排遣。

　　不由站起身来，漫无方向地踱了两步，眉头紧锁，想着：若是当真追踪二师兄前去，必定会惹他不快，少不得要挨揍。一时踟蹰难决，然而内心隐隐有直觉告诉他，须尽快赶到师兄跟前，虽不知缘由，却害怕后悔不及。

　　茶馆里冷冷清清，甚至可以听见掌柜拨动算珠的清脆声响。未明的目光偶然落在谷月轩端坐的身影上，忽然想起了一事。

　　“大师兄前往驿馆时，身侧跟随的那几人，此前似乎从未见过。”

　　谷月轩继任武林盟主后，仍留在谷中侍奉师父，渐渐的，逍遥谷的人口多了起来。常年跟随谷月轩的手下，大多在未明回谷时打过照面，断不会不识得他这个前任盟主。

　　有荆棘的嘱托在前，谷月轩一直刻意回避昨晚之事，眼下见他提起，不觉一怔，如实相告道：“那几位兄弟是八卦门等各派弟子，因各门派在途中遭遇天龙教伏击，遣弟子知会我与江大侠。我听闻武当派就在附近，故带人相援，不想……今早各大门派陆续抵达洛阳，所幸并未折损人手，亦无伤重如卓掌门者……”

　　未明再回想那夜驿馆中的情形，可以确定卓人清倒下时，剑仍在鞘中不曾出手。那一剑的力度与准度都不容小觑，卓人清依仗着三四十年的功力，才堪堪避过要害。

　　行刺之人若非功夫高深到连卓人清也毫无还手之力，那就只有他身边亲近之人才能支开随从，趁隙下手，且让卓人清毫无防备。

　　纵使如此，也无几人有这功力一击令卓人清重伤，武当弟子中武功最高的古实并不用剑，且古兄的人品足可以信赖。因此，未明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甚是荒谬：难不成当日方云华疯癫是假装的？但即便如此，方云华的一身武功被废是未明亲自动的手，他再清楚不过，方云华绝无重新习武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看过卓人清胸前的伤口，不似为中原兵器所伤，最大嫌疑的莫过于天意城，然而天意城的杀手绝不会留下活口。虽是疑云重重，他此时都无心推敲。

　　“大师兄，我一直心神不宁，片刻也不得安稳，不如你我即刻就动身去寻二师兄——”

　　谷月轩被他的情绪感染，隐隐也觉得阿棘此去未必妥当，站起身来，正待答一句“好”，茶馆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大嗓门透了进来。

　　“夏猴儿，大老远地跑洛阳来，难道就为讨杯茶喝？心急火燎地赶来茶馆，这么淡而无味的东西，也就你会喜欢。”

　　是西门峰的声音，而紧接着说话的那人正是夏侯非。

　　“先不着急饮茶，有事要问西门兄。方才路过江府门前，听江湖中人议论，说逍遥派弟子勾搭天龙教中人残害武林同道，不知传言是真是假？西门兄在洛阳城中，可知详情？”

　　“甚么逍遥派弟子，不过是荆棘那个叛逃师门之人，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西门峰还未踏入茶馆，只见从内冲出一人，迅如闪电一般到了他面前，胸前的衣襟已被那人一把揪起。

　　未明双目赤红，目光如同利刃一般，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方才说了什么？”

　　西门峰是个火爆脾气的，陡然一惊之下已吃了个大亏，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叫道：

　　“东方未明你做甚么！我何尝说错了？再说此事原本就连你也脱不了干系！”

　　夏侯非是憨厚木讷之人，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道：“西门兄不可对东方兄弟无礼，你还记得在凌云窟许下的承诺么？”

　　刀剑门分裂为二后，争斗不休，直到凌云窟中被未明点醒，方才化解了两家多年的宿怨。西门峰与夏侯非因此立誓愿听未明差遣，也曾跟随他征讨天龙教，他们一行人唯盟主马首是瞻，对东方未明皆是无比信服。

　　此次在城中听闻了些风声，其实谁也未肯信了十分，只不过西门峰从来都与荆棘不对付，即使口头上落井下石也不愿放过。况且，他自幼在洛阳城中横行无忌，如今在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心中难免有不平之意，但夏侯非此言却像是当头棒喝，他猛然间就气势颓了，闭口不言。然要害仍在未明的掌控之下，他心高气傲不愿求饶，心中却暗怪夏侯非不长眼，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吃亏。

　　谷月轩陡然望见东方未明眸中凝聚的杀意，不由呼吸一滞，忍不住回想起那夜师弟挺剑刺来的那一幕。待缓过神来，欲上前劝阻，又有两人的声音传来：

　　“东方兄息怒，有话好好说，莫要动手！”

　　转目看去，并肩而来的正是傅剑寒与杨云，两人疾步赶至，一齐上前将东方未明死命拉开。

　　未明的双眼仍然紧盯着西门峰，冷然问道：

　　“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的神色似乎冷静了些，不见了方才的暴怒。但西门峰对上怒火中烧的东方未明，犹能梗着脖子犟，不知为何，此时触及未明冰冷的目光，竟没由来地心底发憷，哪怕是脾气更横上十倍，到了此时也不敢将那句话重复一遍。他摸着方才被掐的脖子，僵在一旁一言不发。

　　杨云是惯做和事佬的，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僵了，悄悄将夏侯非拽到一旁问清了原委，这才上前为西门峰解围。他约莫知晓了未明的怒气是因西门峰提及荆棘而起，略作权衡，还是如实说起了他与傅剑寒打探到的事。不知是从何传出的流言，说是东方未明与荆棘勾结天龙教，残害武林同道。荆棘在与诸派对峙之时，被从天而降的龙王厉苍龙打落了悬崖。

　　“无色大师与曹掌门皆伤在厉苍龙手下，余者无人能挡龙王的一击之威，谁知厉苍龙忽然内伤发作，带着手下的两名护法匆匆离去——东方兄弟，你要去哪儿？”

　　“此时再去，也是寻不到人了……”

　　暮色完全地落了下来，山岭静寂幽暗，无星无月。

　　东方未明步上崖顶，四下空茫更无一人。他昔年曾得奇遇，在黑夜中视物一如白昼，借着微弱的反光，拾起了地上的断剑。

　　刃身如镜，浸染了血色。

　　他体内真气盈荡，以手握锋刃也不至伤了经络，然而摩挲之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谷月轩站在他身后，望不真切，依稀只见未明拾起了断刃，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这莫非是阿棘的剑？简简单单的事实，他也想得很慢、很吃力，平日里镇定自若的武林盟主，此刻神色迷惘，仿佛全身被抽走力气一般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未明，竟不得上前一步。

　　未明好似浑然不觉痛楚，他手握断剑站起身来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他随即又挺直了身体，目不斜视地向崖边走去，堪堪在断崖边停步，直直地望向深不见底的崖下。

　　四下太过安静，风中也传不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绝望的沉寂之中，有几句话，就这么清晰地从他心底浮现了出来。

　　“常听人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原先只觉得可笑，剑本是为人所驭，怎有剑客为剑而殉的道理？”

　　“却不知为何，此剑方才入手，这句感慨就仿佛自心中油然而生。”

　　师兄……他无声地张口呼唤，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声来。不过短短数日，他还记得师兄说这几句话时的神情，还记得师兄接过剑时眼中的神采。

　　若是不能护师兄周全，他又是为何铸了这把剑？

　　那年在谷中铸剑，未明曾请老胡品评。老胡见到此剑后大为惊异，赞不绝口，然而出门去后却沉吟不语。

　　无瑕子那日尝过老胡端上的饭菜只觉淡而无味，心中纳罕不已，询问时，老胡答，他在想少爷铸的那把剑，虽是生平仅见的利器，但只恐刚则易折。

　　无瑕子大为好奇，问未明讨剑细细观之，啧啧称赞不已。待留意剑锷上的刻字时，他年岁已高目力不济，移到向光处费力端详，才辨认出是荆棘二字。

　　老头子一愣之后忍不住嘀咕道：此剑锋芒太过，就似棘儿一般，未明儿竟也是小孩子心性，将他的名讳当真刻于剑上，许是冥冥之中早有天意，这把剑注定与那臭小子今生休戚相关？

　　难道竟真的一语成谶？

　　未明立在崖边，不言不语，沉静之中不见哀恸，却无端地令人心惊。谷月轩的直觉告诉他，此刻应说些什么，将三师弟从崖边拉回来……就像在那个离奇的梦里那样。

　　天龙教一役尘埃落定后的一年多的时光里，谷月轩常常被困在一个梦境之中。梦中是他和东方师弟征讨天龙教的情景重演，唯独到了结局时却不尽相同。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棘为护未明师弟而被龙王打落悬崖，听着未明师弟仰天长啸，有着撕心裂肺般的愤怒、悲伤、绝望，然而跪在崖边，不食不语终日，他看着梦中的自己走上前劝道：

　　“人人命中皆有定数，也许这就是阿棘的命……”

　　是了，在那个梦境中，他是这么劝说师弟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再说不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未明师弟，眼下天色太晚，待明日再寻向导探问可有通往崖底的路……”

　　未明侧过头，望向谷月轩走上前来，如许近的距离，能看到那人隐藏的哀恸。忽然之间，前尘旧事从此淡去。他与逍遥谷有血仇，二师兄却是为他而……从今往后，一切恩怨就此了结。

　　“大师兄，若我与二师兄回不来，师父老人家跟前，还请替我二人尽孝。”

　　未明的声音沉着镇定，字字清晰明了，然而谷月轩听完后，一时间竟拼凑不出完整的含义，因而眼睁睁看着东方未明一跃而下之时，伸手阻拦的动作，都比之寻常慢上了许多。

　　眼前的一幕明明曾发生过，再一次重演时，却没有半点真实感。

　　谷月轩恍惚立于崖边，直至天色将明，残月现于破晓前的天边。

　　冷峭的风，凄清的月。

　　只影，空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