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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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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从奔跑中驻了足,四蹄在岔道口的雪地上乱踩一气。刚刚赶到目的地,无论人还是马,口鼻中都急促地喷着阵阵白雾。部曲首领空出勒缰绳的手想去整理自己的络腮胡,却发现胡子已经被冻得比钢针还坚硬了。
平日里,他那怒目金刚似的相貌使他赢得了人们的敬畏,可他从未轻易地变得跋扈起来。要知道,若再往前追溯个十几年,他作为盗匪头子纵横济州地界那会儿,才真正叫人闻风丧胆呢。
只是正像五百强盗的故事一样,为恶者终有覆灭的一天,首领和他的同伙受到了上苍的惩罚,以为自己只配去往生的世界中忏悔了,哪还敢奢望会有重获新生的机会?幸而,擒获他们的官员不仅善于用兵,还是位智慧与胆识兼备的人杰。盗贼们被他收入麾下之后,彻底洗心革面,协助主人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
首领孑然一身没有孩子,他把当时刚降生不久的小主人视作新起点的寄托,打心底里喜欢他。苏佖还小的时候,首领就任他揪着胡子玩耍,任他骑到肩上嬉闹,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什么能比守着他平安长大更欣慰的事了。
所以,在寻找苏佖踪迹的任务中,这位首领绝无不尽心力的道理。当天下午,他指挥着同伴按既定计划分头行动,自己则先是上山到僧人那里打听苏佖、阿进离开时的情形,然后调转马头快速地返回分道口了解进展。
经过衡量,他选择前往东边山道与还在路上勘察的同伴汇合,再对人员和前方三条路线做了分配。随后,由他自领一队往屯户的村落出发了。
到酉时(下午5点到7点)为止部曲的行动过程大致如上,苏俭一直密切留意东西两边陆续传回的消息,并将掌握到的情况作了以下梳理:
一、今日辰时初(上午7点)雪停,辰时末(临近9点)两人带上行李和住持送的药丸后离开寺庙,行为没有异状;
二、时值吉日上下山行人较多,大道上脚印、车辙印、牲口蹄印等痕迹重叠覆盖严重,无法辨别;
三、西边道路来往的行人在十人以内,痕迹受干扰的程度轻,没有吻合的脚印;
四、东边道路在临近山涧的路边树林处发现有两人进出的足迹,用带去的鞋比对,足迹大小比鞋底大出半个指甲盖的差距,符合林间积雪地鞋印会比实际略大的状况。往林内走可见印迹凌乱、步幅缩小,有奔跑、撑地、挖雪的迹象。足迹延伸到两尊土地像前,与石像并列的地方立着一尊雪人,雪人身上插着树杈,塞了两颗药丸作眼,还划有“本郡太守,法力无边”八个字。足迹前段推测为追逐打闹所留,后段正常步出树林回到小道。
五、东边小道汇入东麓山道后出行人员痕迹增多,暂且无从辨别,追踪方式转为询问为主。
前后花费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巧在近期州里要应对御史台的巡查,刺史召集僚佐和辖郡太守到州府议事,由于关系重大容不得告假不去,苏俭这半天下来为了头尾兼顾几乎殚精竭虑。他人虽留在刺史身边应答,心情却被一条接一条传来的口信所左右着,直到听闻部曲们发现了吻合的足迹时方由阴转晴,外加些许哭笑不得。
等大事议毕已近黄昏,苏俭忙了大半日,直累得靠上自家凭几休息。他刚歇不到片刻,身体只是稍作放松,不知怎的一张被攥得起皱的帛画从他袖内落到了席间。
苏俭伸手将画布抚平,看见画中弟弟的面孔正对着自己,他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赶去州府前在书房中挥笔而就的产物,拜时间紧迫所赐,只够用简单的笔墨勾勒,多亏苏俭擅长丹青,匆匆数笔弟弟的相貌风姿已然呈现,让人拿给守军们传阅,可惜都因进出行人过多不能给予确认。
苏俭望见窗外日薄西山,又思及部曲往东麓去后再无回音,结果便是他那谨慎的性格占了上风,当即强行一扫疲惫,告诫自己这原不是该松懈的时候,在没切实地见到弟弟回来之前,到底大意不得。
其实冷静思量不难发现,弟弟下山时面临的三条路可视作两种选择,即在普通的汉人村落和从未见过的契丹村落之间更可能去哪一边。按弟弟以往的表现来看,明显倾向于后者。
苏俭任别驾期间曾协同刑狱参军涉足过与契丹人有关的恶性案件,往往越是深入调查,越能清晰地感受到契丹人对官府根深蒂固的戒备心理。苏俭极其痛恶凶徒的暴行,而最令他惋惜的是,不管是屯户内部的纷争还是由契丹人在别处挑起的事端,都多由摩擦和冲动引起,有些悲剧明明可以避免,他们却总是喜欢一言不和拔刀相向。
就连州府的同僚也认为契丹屯户始终是一群化外蛮夷,这些人不闻王法,只信酋帅,以至郡县几不能治。况且,当年被文宣帝击溃的契丹残部还寄附在高丽的羽翼之下,时日一久又开始蠢蠢欲动,暗地里呼唤起关内的族人来。
积怨叠着隐患,苏俭知道传到自己手里的是幅烂摊子,不呕番心血恐怕改变不了。不过,就眼下而言他只希望弟弟千万别瞎晃悠触犯到别人的禁忌,要真给抬着送回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离酉时结束只剩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天上的云彩已经渐渐褪去了夕阳的颜色转为黯淡,几个亲近的仆从前来劝解苏俭不如先用过晚饭再看状况。这时,守门的突然从外面边喊边跑了进来,“郎君啊,山上和河谷都来人报信了!”
两处消息可说是同时传回,内容亦不尽相同:没有打听到。
如此一来,果然只剩下契丹的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