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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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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位少年,他生于梁国的江陵城,十三岁上不幸卷入南方发生的战乱之中,目睹了生养他的故土被宇文魏大军焚掠的惨景。国祚衰败远非人力可救,任凭有再多的悲痛也只能化作泪水哽咽而下,在频频回首后他不得不跟随父母、兄长逃离了家园,辗转躲避敌兵的搜捕。
趁着东边的郡县还没有完全陷落,少年的家庭和许多国人一样选择了尽快北渡黄河。当河水拍打到他脸颊时,从重逢的姑母口中传来了亲戚与伙伴的死讯。然而那些消息都不过是口信而已,连坟茔都没亲眼看到,多少让他觉得不太真实。
一旦踏上以往遥遥相望的土地,南方就被永远地抛到了身后。逃难的人们被集结在此齐国军队所执,为了能够活命大家无一例外地向北方朝廷表示归附。少年的父亲由于在故国任过官职,全家被边将押往晋阳听候发落。
随着行程离黄河越来越远,全家人的心情也越发不安,他们唯一可做的无非是用各种猜想来应对担惊受怕的日子,任何时候往西边的前路看去似乎都是愁云一片。
虽然齐国的朝廷还不至于凶暴到不给降民活路的地步,但也有可能将他们配为隶户或杂户终生任人驱使。对于世代为官的少年一家来说,这种羞辱要比死亡更加可怕。
有别于父亲的悲观,少年的兄长宽慰着家人说,黄河岸边的齐军不是原本欲渡黄河救援江陵吗?总不至于这么快就把我们当做敌人处置。
可是,那只是因为我们梁国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宇文氏。现在梁国国破,双方最后一点共利已经不复存在了。
——少年的父亲心里这样反驳到,尽管为了避免徒令家人担忧,他没有说出口,少年却洞悉了父亲的心境,因此也变得郁郁寡欢。
好在接下来的事态开始朝乐观的一方推进了。齐国朝廷对俘获的梁国旧臣们大开恩典,将众人或纳入文林馆,或分调诸州任职,而少年的父亲位列后者,被诏令前往营州为官。
惶恐的日子终于宣告结束,全家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唯独是少年仍旧显得愁苦。他对周遭的一切丧失了兴趣,曾经他也喜欢读书,喜欢用刻刀雕些玩意,但到这会儿都统统丢开了。少年脸上积压起的麻木表情只适合与路边的积水两两相对,这副迟钝的模样令父兄倍感失望。
实际上正因他内心敏感才会如此这般。过去之于少年已积满疮痍,难以同家人那样快速地拾起对生活的热忱。他每夜为故友默默流泪,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死亡带给他的悲切,至于自己的将来,则毫无念想。
他没有意识到将自己的大好年华付诸消沉是件多么可惜的事。不过,命运的奇妙之处恰恰在于难以预料的偶然性,就在全家启程前往营州的那天,指引少年心灵的转机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离开晋阳地界前,父亲专程绕道到西山去看敕令开凿的佛像。那是一尊预计与山齐高的摩崖造像,不用像上山参拜庙宇一般,只需站在远处的官道旁便能瞻仰到那宏伟的身姿。即便现在还在凿建初期,只呈现出粗糙得难以识别的大体轮廓,但父亲还是满怀敬畏之心矗立良久,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少年没有下车,他坐在牛车的左侧只需把帘子撩起来便能看到。他先是愣愣地眺望了一会儿,又匆匆把帘子撂下。一来他已丧失了对佛祖的虔诚,二来是因为他看到了石像的头顶上悬空吊着的工匠,他们所处的高度实在太骇人了,自古修长城、修宫殿、修王陵,凡是敕命之下的大工程总少不得牺牲人命,要是这时候有人掉落一定会像果子从树上掉下来一般消失在大佛脚下的树林中吧。少年害怕那样的场景在眼前呈现,却又忍不住不时窥视,可一直到牛车离去,佛像渐渐变小,到底没有人掉下来。
他叹了口气,想掀起右边的帘子望向江陵的方向,此刻江陵距他们早有千里之遥,等到了营州势必是此生不得复还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从外面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毫不应景的喧哗声,他探头一看原来有一群御马驰骋的男男女女正扬鞭从车旁绕过,这些人像野人一样,所乘的马匹上甚至不用马鞍,仅靠双腿夹马还骑得飞快。他刚要扭过头扇开烟尘,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其中一个小孩从颠簸的马背上一头栽落了。
少年立刻瞪大了眼睛,心绪不由得急剧攀升。危急关头,一只手从背后拎住了孩子的后领口,用力一提就把那小小的身躯抛向了空中。孩子结结实实地落入了另一位骑马人的怀里,可一转眼又被扔给了对面的同伴。几番往复,马匹还在持续的奔驰,这个时候少年听到了孩子和大人的笑声。
这群人竟不把命当命一样玩闹!
少年不禁联想到“世俗悦生恶死,圣人生死如一”的话。自己一直以来苦闷不堪的根源难道不正是在于挣脱不出恶死的窘境吗?一旦完全抛开所有的顾忌、所有的牵挂那么所感知到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形态呢?
他总归被那路过的沙尘撩起了一阵炽烈的快意,被放荡不羁的热情肆意蛊惑,随着马蹄而鼓动的心绪无法平复,体内自此滋生出难以抑制的向往。
他毫无来由地跳下了车去。就在人马绝尘远走的西北方,太阳把天空照得澄亮。天幕之下,少年心间,赫然蒸腾出一派灼热的蜃景。
两年后他终于不顾家人的劝阻踏上了前往远方的未知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