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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风波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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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阿赤照例去大王庙上工。
一样的台面,一样的嘈杂,可阿赤总觉得今天和往常有点不大一样,今天来吃茶的食客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些人三五一群分布在各个角落,表面上好像在随意地谈天吃茶看戏,眉目之间却有交递。阿赤搭着毛巾,端着茶壶一桌一桌地倒过去,这些人不似以往的茶客,见他过来,马上就不作声,神色不善,等他一转身,又交头接耳起来。
阿赤立刻警觉起来,赶忙暗地里提醒茶馆老板要留心,恐怕今晚要起祸事。
阿赤在这里工作时间不长,因为干活麻利勤快,脑子又灵活,遇事沉着,所以老板很信任他,大堂就让他负责盯着,看今晚的情形,对他的话也就信了八九分,于是留神起来,暗中吩咐伙计,谨言慎行,一旦发生灾祸,立刻通报巡捕房。
正在此时,门外进来几个人,打头的两个,一个穿着一身棕褐色条纹的西装,身材匀称,个子不算高,但挺拔,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礼帽,前面的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鼻子以上部分的脸。旁边的一个又瘦又高,穿了一件墨绿色绸缎长袍,短发中分,向后边拢去,油黑锃亮,整张脸也跟身材一样,又细又长,五官很分散,仿佛也强行被拉长了。
两个人都神情肃穆,身后跟着几个人。
阿赤认得穿绸缎长衫的,就是盘踞在这附近的“铁锤帮”的帮住徐万才。“铁条帮”虽然是闸北新崛起的势力,规模不大,但因为干了几桩暗杀的买卖,在□□里立刻传开了。杀人不用刀枪,只用一根一尺长的铁锤作为工具,一击脑颅,立刻毙命,手法及其干净利落又残忍,不仅在□□,就是普通老百姓,茶余饭后,在说起他们时,也是心惊胆寒。
阿赤连忙摆出笑脸迎了上去,“徐爷今天有闲来大王庙吃茶?”
徐万才白了他一眼,显然不把这个十几岁的小跑堂放在眼里,从鼻子出气,“哼!爷有没有闲,还得向你这个小赤老报告?”
阿赤连忙弯腰点头附和,“是是,您说得对,我给您留了雅座。”
徐万才撇了撇嘴,“我又不是生客,就这破庙还有雅座?你个小赤老拿我寻开心呀?”
“我哪敢呀?这庙虽破,可不也得供菩萨?您老不就是菩萨么?”
一句话逗得徐万才笑开了,“哈哈哈,你嘴巴倒抹了蜜糖。。。行啦,给爷找个好坐,今天我有客人要会。”
阿赤看了看他身边戴礼帽的男人,知道徐万才口中的客人就指的他,不敢怠慢,连忙引两人至楼下靠台前最好的包厢,
徐万才嫌离戏台太近,耳边聒噪,阿赤不得不又给他们换了一个远一点的包厢,徐万才这才满意地入了坐,叫了些茶点,吩咐阿赤不要叫任何人打扰,阿赤知道两个人有要事商谈,泡好了茶就躲开了,时不时抬头看看,在心里琢磨着,两个人谈些什么。
戴礼帽的男人始终都没有摘下帽子,一开始两个人只是低声交谈,谁知声音越来越高,徐万才突然拍案而起,指着男人大吼道,“杜青峰敢把我怎么样?”
“杜青峰!”
阿赤失口叫了出来,难道那个戴礼帽的男人就是杜青峰么?刚要回头仔细再看,四周分散在大堂角落里的那些散客统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抄的家伙,向包厢一拥而上。
一下子,大堂里混作一团,几伙人你砍我杀地交战在一起,其他食客一见情形不好,都一拥而散,纷纷向外逃去。
阿赤把惊慌的老板护送到安全的地方,又转身回到大堂,混乱中看到戴礼帽的男人身手敏捷,灵活地与三个手执凶器的人交战,徐万才已经被砍倒,对手越来越多,礼帽男人也渐渐无法招架。
阿赤只当他就是杜青峰,见他身处险境,焦急万分,但又不敢轻易出手,只怕忙不上,倒越帮越乱,只好藏在柱子背后伺机相助。
正乱着,听到外面响起警笛,阿赤知道老板肯定是找人同胞巡捕房的人了,心里一喜,杜青峰总算能保住命了。
听到警笛响,那些打手立刻停住了手,“撤!”一个人喊道,其他人就跟着从后门儿迅速撤了出去。礼帽男人也想逃走,怎奈激战中受了腿伤,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阿赤连忙冲上去把他搀扶起来,悄声在他耳边低语:“跟我来,我带你去安全地方!”
礼帽男人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门外,终于点点头。
阿赤把礼帽男人拖到后院暂时躲避了,等巡捕房的人走掉之后,从后门叫了辆黄包车,趁着夜色回到小毛家。
小毛正喂自己的姆妈吃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手里的碗差点滑落,连忙放下饭碗走到门口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是我,开门!”
“阿赤哥!”
小毛把门打开,看到阿赤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扶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惊讶地问道:“阿赤哥,他是谁?”
“先别问了,帮我把他抬到里屋去。”
两个人把男人抬到里屋放在床上,阿赤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焦急地说:“你腿上中了枪!”
礼帽男人虚弱地看了他一会儿,从口里缓缓吐出几个字,阿赤俯下身凑到他嘴边,
“准备热水。。。蜡烛,还有。。。还有毛巾。”
阿赤不解地问:“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去拿来就好。”
以为他就是心目中的杜青峰,他说的话立刻就当圣旨一样,“好,我去准备!”
起身就要走,“阿赤哥!”小毛手足无措地望着他,“阿赤哥,我,我能做点啥?”
“我去烧热水,你好好看着他,别让他乱动。”
小毛忍不住好奇心,“阿赤哥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受伤?”
阿赤把小毛拉到一边去,低声说道:“他就是杜青峰,我在茶馆见到他跟‘铁锤帮’的徐万才火拼,结果受了伤,那场面。。。哎,你先别问哪么多了,救人要紧!”
“他就是杜青峰?”小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阿赤肯定地点点头,“一定是,不然谁有这么大派头?”说完开门出去准备东西。
小毛望着床上的男人,心里一下子涌起了好奇,崇拜,倾慕,又惶恐,害怕等等复杂的情绪,这人就是名震上海滩的杜青峰么?
他小心翼翼地接近床沿,看到他紧阖双目,脸上表情痛苦,仍粘着血渍,看不清面貌,就找条粗麻毛布沾了水,一点点地为他拭去血渍。
男人生得眉目俊朗,可是眉宇间透着冷酷,嘴唇很薄,左嘴角旁隐隐一条斜纹,他始终皱着眉头,恍惚着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阖上了。
小毛给他擦干净脸,想动手解他的西服扣子,还没解开两粒,手腕突然被狠狠握住了。
“你想干什么?”男人发出低沉的,带有威胁的话语。
小毛只觉得手腕被紧紧箍住,想不到他受了伤还有这么大力气,
“我,我就是想,想帮忙。。。”
男人眼睛的寒光渐渐散去,终于放开了他,“不用,不要随便碰我。”
小毛连忙点头,不敢再靠近他,心想这杜青峰是神,神怎么能让他这样的凡人靠近呢?
正想着,阿赤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手里还拿着蜡烛、毛巾,俯在男人耳边轻声说,“东西都准备好了,怎么做,你告诉我。”
男人瞅了瞅床边的东西,“有刀么?”
阿赤看看小毛,“小毛,去厨房拿刀。”
小毛答应着跑了出去,从厨房拿把切菜的刀,递到男人面前,“刀来!”
男人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说菜刀。。。有没有小一点的刀,要尖的,锋利一些,最好是水果刀。”
“水果刀有!”阿赤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半旧的折叠小刀,这是他在逛庙会时,从卖旧货的地摊上搜罗来的,只是看着好玩,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这个行么?”
“行!”
阿赤把刀递给他,男人没有接,“你把蜡烛点上,把刀在火上烧烧。”
阿赤叫小毛按照他的话做,男人又吩咐道,“扶我起来!”
阿赤不敢怠慢,连忙把他扶了起来,靠在床上,慢慢抬起左腿,扯住裤脚用力撕开,露出小腿肚,黑洞洞的枪伤,皮肉外翻,汩汩流着血。
“刀!”
从小毛颤颤巍巍的手里接过烧热的刀,男人把毛巾卷成一卷咬在嘴里,刀子逐渐逼向伤口。阿赤这才知道,他是要挖子弹自救。
灼热的金属与肉嫩的皮肉相触的瞬间,血腥、烧灼的气味冲鼻而入,男人利落地剜出子弹,扔到水盆里,毛巾从嘴里松落下来,精力耗尽,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昏了过去,伤口仍流着血。
“阿赤哥,他昏过去了!怎么办?”
“先给他止血再说!”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止了血,缠上绷带,收拾好东西,终于稍微放下心。
“阿赤哥,杜青峰受了伤,又被我们藏起来,青帮的人不见他,一定会照过来的,到时候万一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灭口可怎么办?”
“不怕,我们救了他,他是青帮老大么,不会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
“我就怕,就怕。。。”
“怕什么?有我呢!”阿赤又凑了过去,一边盯着杜青峰看,一边自言自语,“能这么近看他,以前想不敢想呢。”
唇边一抹微笑,烛光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