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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残阳 ...

  •   捧起明诚手书的刹那,汪曼春的泪便夺眶而出。看罢全文,她早已泣不成声。谭宗明递了纸巾给她,她把整张纸用力按在脸上,纸巾瞬间湿透,透明的水渍和压抑的呜咽一起在她指尖蔓延。

      她曾经挚爱的人,以她的鲜血,以敌人的鲜血,以自己的鲜血,将一笔史策丹心写到了最后。

      持续经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回溯往昔的旅程,在这一刻到达终点。重生后压在她心上最沉重的石头落下了,留下一座断崖,那是她和明楼乱世里夭折的情缘。

      崔景楼没再说话,默默坐在一旁,等她稍稍止住了泪,才又开口,“小时候,我问诚叔,为什么都是明家人,我爸爸叫崔黎明,明楼伯父又叫谭百年。诚叔说,崔黎明是化名,黎是爸爸生父的姓,明是明家的意思;谭百年也是化名,谭是明太夫人的娘家姓氏,至于百年……这他就不知道了。”

      汪曼春抬起头,眼角犹带泪痕。百年是她的字,她至死未嫁,百年便是她和明楼的秘密,亲密坦诚如明诚,他也不曾告诉他。

      “诚叔说他问过明楼伯父,明楼伯父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汪曼春和谭宗明异口同声。

      崔景楼茫然一叹,“他说,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残留在心里的断崖,忽然成片坍塌下来,汪曼春胸口一紧,小小包厢无端地充满了压抑。她只来得及说一句失陪,便匆匆朝屏风外走去。

      时间在漫长的对话中悄悄溜走,日头已经偏西,大堂里客流渐密,前厅后厨喊餐牌的声音此起彼伏。粤曲唱片还在颤巍巍地转着,点缀老街坊们烟火气十足的生活。只是一座屏风的距离,她从硝烟弥漫的往事一下子回到嘈杂世俗的现实。

      “小美?”谭宗明撑着拐赶上来,“你去哪?我陪你。”

      “你让我一个人走走。”

      谭宗明还想说什么,汪曼春按住他的胳膊,“别把崔叔叔一个人留在那儿,你还得代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谭宗明望了她片刻,转身回到包厢里。

      走在老城区狭窄拥挤的骑楼下面,呼吸着南国十月刚刚有一丝凉意的空气,汪曼春终于不觉得窒息了。围抢大减价的妇人,为车位争吵谩骂的男人,叽叽喳喳讨论韩剧的少女,挂着耳机哼着歌从她身边挤过去的少年,他们离她如此之近,时光在这里回旋,被世俗熬成了一锅厚重的汤,而安然享用这一切的人们,并不知道这红红火火的温度,究竟燃烧了谁的成全。

      崔孺镜离开了大陆,谭正放弃了正名,崔景楼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是烈士之子,这个国家欠他一个父母双全的童年,欠他一个理直气壮享受补偿的人生。

      但他们最终,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到了平静安详的晚年。他们的岁月里不再有战争,沦陷,不再有颠沛流离,无论富贵还是清贫,他们至少拥有了父辈不曾拥有过的,平等与自由的权利。

      这就是明楼、明诚、明台,以及千千万万和他们一样的战士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

      “小美。”

      汪曼春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一个人走到了海珠广场,而谭宗明坐着轮椅,停在离她不远的身后。

      “怎么又坐轮椅了?”她记得在广州见到他后,他一直是拄拐的。

      “膝盖有点累,坐轮椅舒服点。”他自己驱动轮椅来到她面前,助理看着汪曼春接过轮椅把手,才悄悄回到远处的保姆车上。

      “累了就回酒店休息,跑过来干什么。”

      “怕你一个人待着心情不好,陪你走走。”

      “我有什么心情不好,我心情好得很。”

      “那就算我心情不好吧,你陪我走走。”

      汪曼春笑了,没说话,推着他沿海珠广场边缘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到小径处,略向里推了几步,挨着一条长椅停下,踩了刹车。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长椅一头,就这么肩并肩,透过散尾葵,紫荆和木棉间小小的缝隙,看夕阳下的车水马龙,看斑马线上的行色匆匆。

      “谭宗明,如果车祸后醒来的是真的明楼,他看到今天这一切,会不会很欣慰?”

      谭宗明以探究的神色看她。汪曼春报之以淡淡笑容,“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是真的想知道,明楼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是否值得。”

      “爷爷一生负了明家,负了你,但不负天下人。至于天下人是否也不负他,我想他不会太介意。”谭宗明望着城市远方的天际线,缓缓回答,“我扪心自问,谭宗明到现在所做的一切,无愧于这个时代,如果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的时代,会是一个比爷爷的期待更好的时代。”

      “那并不容易。”

      谭宗明一笑,“小美,事在人为。”

      轮椅上的男人只在她闹脾气的时候唯唯诺诺,软弱可欺;当他放眼四方,当他回归属于他的舞台,当他和她谈及历史与未来,理想与现实,地域与时代,他的周身都会散发出和明楼相似的渊渟岳峙的气度。而在那双常带着笑意的眼睛里,还有明楼所没有的,蓬勃的生机和希望。

      落日余晖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黑影,他的侧颜雕塑一般漂亮,汪曼春不得不别过脸去,怕看得太久会被他笑话。

      “怎么了?”

      “没什么。”汪曼春掩饰地掠了一下额发,“我忘了问崔叔叔一件事。不知道他把明诚葬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明诚没有墓。遵照他的遗愿,崔叔叔把他的骨灰撒进了珠江。他说一生最后的愿望是回到上海,和明家人在一起,可是实现不了了,那就让珠江带他入海,南海连着东海,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他说得平淡,一字一句却都那么苍凉。汪曼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静坐无言。

      “小美,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从来没问过我,爷爷葬在哪里。”

      “我知道,在上海。”

      “想去看看吗?”

      “最初我想去,但是不敢,后来我敢了,却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现在……”汪曼春怅然一笑,“不,不去了。”

      “因为他的墓,合葬了我奶奶?”

      “不,我不介意这些。”汪曼春低头,轻抚着长椅上斑驳的油漆,“明楼说,今生无缘,来世再见,可是我不想见了,我和他的缘分已经断了,我这个人务实,不想要前生后世的纠葛。所以……不如就这样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的话伤感沉郁,隐隐有些深意似的,听得谭宗明暗自心惊,“小美。”他握住她的手,“不管有没有来世,不管他和你再不再见,小美,他的号已经过了,现在等位的是我。”

      “还等位,我是餐馆么。”

      明明是调侃,笑容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沉重。谭宗明像要努力驱散这种沉重似的,用力攥她的手,攥得她掌骨都开始发疼,“不要转移话题,小美,明诚找到了,明家的故事结束了,跟我回上海吧,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他从轮椅上倾身过来,殷殷的请求,不安的期待,仿佛汪曼春的一垂首一启唇,都将是他未来幸福与否的裁决。汪曼春承受不起他太过的目光,挣扎了一下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扣得更紧。

      “谭宗明……”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膝上,腾出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

      “在纽约的时候戒指就已经做好了,我一直随身带着。小美,不管你在九间堂,欢乐颂还是剪金桥,我一直当你还在我身边,戒指,婚纱,酒店,被你取消掉的,我都订回来了。虽然你不肯原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虽然我看起来很一厢情愿,可我是认真的,小美,惩罚我考验我,和嫁给我一点都不矛盾,谭太太,给谭先生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晚霞的影子在他黑眸中聚散,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汪曼春挤出笑容,将他就要打开的盒盖按了回去,“谭宗明,你还不明白吗,我没有不原谅你,从你到剪金桥找我那天,我就不怪你了,那么混乱疯狂的局面,换做是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只是……”她觉得喉咙有点堵,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只是,不想再跟明家有任何牵扯了。从明楼到你,我觉得很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那种不设防的信任,在你身边,我会永远记得自己是汪曼春,永远没法做一个简单轻松的樊胜美。谭宗明,放手吧,就当是为了我好。”

      精明老练的他,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小美,这不公平。”他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生为明家人,不是我能选择。”

      “是不公平,可是我没办法公平,谭宗明,你给我的我通通回报不了,我们之间没有公平……”她终于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对不起谭宗明,戒指你收回去吧,还有婚纱,酒店,不要等了,不会再有婚礼了……”

      “够了小美!”他低声嘶吼起来,“我不想听你一大堆理由,我只要你摸着良心说一句,谭宗明我不爱你了,一点都不爱你了,你敢不敢说,敢不敢说?!”

      她含泪望着他,双唇几度翕动,却真的说不出口。

      怎么会不爱他呢,若不爱了,又何必患得患失,欲语还休,若不爱了,又何必心如刀绞,伤他的同时,自己也血流成河。

      “对不起,谭……”

      宗明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他已一把将她拽紧,不由分说封住了她的唇。

      上一次亲吻还是在法国,优雅明丽的酒店客房里,他们为即将到来的分别吻得难舍难分,转眼之间,那解不开放不下的缱绻已遥远如隔世的记忆。

      夜色和木棉树荫遮住了他们相贴的身影,枝叶随着江风娑娑作响,她被他牢牢锁在怀里,轮椅扶手抵着她的小腹,有一点疼,却及不上他啮咬她唇舌时,疼痛的万一。此时此刻,他是恨她的吧,就像她也恨过他一样,当感情越过理智的防线,爱恨就只在一念之间。他激烈而绝望地吻着她,像要把她碾碎在彼此碰撞的齿沿与舌尖。

      终于,汪曼春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任本能驱使自己回应他的吻。这是她曾经和依然深爱的人,也是她不敢再爱的人,离开他就像从自己身上生生斩下一块血肉,狠心下手之前,她紧紧地拥抱他,贪婪地回吻他,像是一场屠戮开始前的祭奠。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和渴望了,她的爱随着残阳入水,沉没在滚滚珠江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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