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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遗言 ...

  •   小新街也在珠江北岸,和花园酒店不过20分钟车程,说是街,其实是个社区,崔景楼就在小新街社区里的一条小路上,开了一家老城区里常见的广式茶楼,楼下待客,楼上住人,每日里人来人往,嘈杂喧闹。

      为了尽量不打扰生意,也不被打扰,谭宗明把会面安排在了午后两点,生意最清淡的时候。之前去永州和张北,两人都是轻车简从,这次谭宗明伤势严重,不得不带了一群人,但到了茶楼外面,他还是把他们都留在车里,和汪曼春低调地进了茶楼。

      因为楼梯狭窄,谭宗明又拄着拐,他们在茶楼一层的包厢里落座。茶楼简陋亲民,说是包厢,不过是屏风隔出的一个小角落,一碟榴莲酥,一碟越南春卷,两碗红豆牛奶龟苓膏,广式下午茶冒着独特的香气,屏风外面传来咿咿呀呀的粤曲背景音。

      只比崔孺镜早出生五分钟的崔景楼,看上去比妹妹足足大上十岁。和崔孺镜一样,他长着酷似明台的鹰钩鼻,而因为性别相同,那张脸就更像是一个老了以后的明台,只是目光不再清澈,肩背不再挺拔,若说崔孺镜还带着明镜那样矜持高傲的风度,六十多年广州市井的生活,崔景楼身上早已没有半分明家的清贵气息。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姓崔,以为自己没名没姓,被爸妈——其实是我的养父母——扔在庙门口,我当了五年小和尚,解放后诚叔才找到我,告诉我生父生母的身份,原来我爸爸牺牲时情况比较危险,很多地下党都紧急撤离了,诚叔没来得及接我,我就跟养父母失散了。诚叔解放后跑遍了京津河北山东,好容易才找到我。我们先去了永州,他受我爸爸的嘱托,在潇水边给一位叫于曼丽的姑娘立了个衣冠冢,然后又南下广州找我外公。没想到程家早就离开大陆,我们无依无靠,就想回永州,至少码市乡还能接收。

      “可是那时诚叔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的旧伤一直没好,为了找我整整奔波了一年,离开广州没多久就再也走不动了,每天大口大口地咳血,我们只能又回到广州。我在一个小餐馆做学徒,诚叔领一点救济,就这样勉强维持生活……”

      谭宗明问,“明诚叔公是伤残军人,没有特殊照顾吗?”

      崔景楼摇头,“他的接收地是永州,要领津贴就得回永州去领。”

      汪曼春默然,谭宗明又问,“后来你们一直没回过上海?”

      “没有,诚叔到去世都没离开过广州一步。”

      汪曼春问,“他……他和您提过明家吗?”

      崔景楼悠然叹道,“提,怎么不提,他跟我说最多的就是明家。明家有大姐,大哥,还有个最调皮不听话的小少爷,他说我淘气的样子,和我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说当年的上海滩,明家有财有势,大富大贵,可为了抗战的胜利,为了新中国,这个家庭牺牲了整整一代人……”

      汪曼春心中一恸,何止是牺牲了一代人,明家连后代都只能更名换姓,流散四方,互不相识,无法团圆。有财有势,大富大贵的明家,已经从上海滩,从中国历史中永远地消失了。

      “诚叔说明家有三个孩子,我,孺镜,还有明楼伯父的孩子谭正,孺镜不在大陆,我是找不到她了,谭正我一定得找到他。可诚叔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四岁,吃饱饭都不容易,哪有本事去找人?我一个人到处打散工,好不容易攒了钱,还要娶妻生子,等孩子长大成人,自己也老了。”

      崔孺镜是无心,崔景楼是无力,谭正有心有力,却完全没有头绪。明家的三个后人就这样天涯海角,彼此失散在茫茫人海中。

      “九三年,突然有人从香港过来找到我,说是我妹妹孺镜派来的。孺镜把我们接到香港团聚,我和妹妹不到周岁分开,再见面,都已经五十一岁了。孺镜问我愿不愿意定居香港,我在广州住了一辈子,不想走,她就给了我一笔钱,帮我弄了这个茶楼,你们不要看这门面小,珠江北岸的地价可贵呢!”

      老人略有些倔强的语气,把汪曼春和谭宗明都逗笑了。茶楼确实不大,陈设虽然翻修过,店堂布置和墙上的例牌都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式。见两人打量店铺,崔景楼又道,“你们都见过孺镜,她不太好相处,可对我还是不错,一直想帮我扩建茶楼,我不要,我文化不高,也没什么本事,做这间小店刚刚好,再大我也做不来,白白浪费她的钱。反正我有吃有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孺镜的钱也是何家的,我跟她从小不在一处长大,老了也是她先找到我,我哪好意思总要她来赞助?各人有各人的路,没病没灾平平顺顺就好了,我没有那么高要求。”

      老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把手机里一张全家福翻出来给谭汪二人看,“这是我儿子媳妇,今年都是四十六,这是我女儿女婿,刚过四十,这是我孙子,快考大学了,这是外孙,刚过完十二岁生日。这是我老伴,今天不在,社区有个什么歌唱比赛,跟她那些手帕交去比赛了……”

      和崔孺镜那冷寂的深宅大院一比,这满满当当的全家福里蕴含着多么醇厚喜庆的烟火气。

      这是明家最清贫的一支后人,也是明家最热闹的一支后人。

      汪曼春不由朝谭宗明望去,转过脸的刹那,才发现他也正好在看她。两个人目光相碰,都像触了电似的迅速分开。不是不能对视,只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眼中读出不约而同的羡慕和感慨。

      崔景楼一双老眼瞧着两人之间转瞬即逝的火花,摸摸下巴笑道,“我知道宗明是谭正弟弟的孩子,但不知樊小姐是什么辈分,该怎么称呼?”

      汪曼春正要开口,谭宗明先回答,“小美祖上姓汪,是明家世交,论辈分算我妹妹。”

      呵,姓汪,妹妹。

      没想到崔景楼知道汪家,“汪家有个女孩儿叫汪曼春,和明楼伯父是……是什么来着?什么梅什么竹的……”

      汪曼春心头一震,万万没想到,她还能从这个远离明家七十年的老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青梅竹马。”她以微微颤抖的声音提示他。

      “对,青梅竹马,诚叔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汪曼春,他,他还说什么了?”

      崔景楼笑了,“没有了,他只说过汪家小姐很漂亮,和明楼伯父的感情很深,就这些。”

      汪曼春几乎要落下泪来。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一厢情愿的理解也好,对明楼内心的参透也罢,无论如何,明诚抹去了楼春那段孽缘中,所有黑暗丑恶的部分,在他留给明家儿女的往事里,就只有一段爱情最初也最单纯的剪影。

      “那么……明诚先生有没有提过,他们在南京狱中的经历?……”汪曼春鼓起勇气,问出此行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有。可是……”崔景楼长长地叹息,“他和明楼伯父一起被抓,徐恩曾劝降他们,还拿了报纸给他们看,上面有中央大学教授谭百年原是共.党分子,投诚国民政府的新闻……”

      汪曼春脱口而出,“那是给中.共看的!”

      “是啊,诚叔说,徐恩曾逼明楼伯父,反正你也回不去中.共了,不如跟我们走吧,只要你真心归降,你在我们这里原来怎么样,就还怎么样,甚至还能更进一步……明楼伯父拒绝了,他们就用刑,各种大刑,把明楼伯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就只剩一口气还在……”

      汪曼春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

      “诚叔说,他们怕明楼伯父自杀,连牢饭都用木碗盛,用手抓着吃,牢房四面都拿棉布包着,明楼伯父跟他们说,不用操心了,他不会自杀的,他要看着这个政府倒台,看着人民的政权胜利……诚叔说,就连典狱长都说,没啃过这么硬的骨头……”

      汪曼春别过脸,她要的真相太残酷,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镇定地听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握紧的拳头上安抚地拍了拍,她转回脸,谭宗明正关切地望着她。

      “我没事。”她笑笑,把手收回来,放回桌面,“后来呢?”

      “他们把明楼伯父和诚叔,还有其他几个被捕的地下党关在江东门,一直关到四九年四月,解放军已经打到长江北岸,马上就要渡江了,准备逃亡的南京政府才将其中的要犯全部枪决,准备枪决其他人的时候,犯人发起了暴动,诚叔侥幸逃出来。他说,明楼伯父是听着渡江战役的炮声走向刑场的,他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汪曼春低头,渐渐涌起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明楼伯父还被逼写过一张自白书,虽然收走了,诚叔后来默出来了。我拿给你们看。”

      汪曼春和谭宗明都是一惊,没想到,他们还能看到明楼的遗书,虽然,只是经了明诚之手的复制品。

      透明细薄的塑料文件袋,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陈年毛边纸,棕黄的粗糙的纹理上,流转着明诚病弱但依旧风骨嶙峋的笔迹。

      “我姓明,名楼,字阁远,祖籍苏州,生于上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活在阳光下,我想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我明楼是一个抗日者,是一个军人,是一个中.共.党.员。我没有辜负这座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骨于此,我唯一辜负的就是明家,辜负了大姐和小弟。然而我们上战场,不是为了求死,是为了求生,求家园与民族的生,为了求生而死,我明楼含笑九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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