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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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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淮尹这次回到别馆,又是一病不起。
那个怪脾气的医官再次来为他诊脉,看完之后叹道:“天下多少人想活还活不到成年,世子却一门心思要消耗掉自己的性命啊。”
这次田虎也赞同他的意思,倒是没有唱反调了,恭恭敬敬把人送走。
青妹拿着药方去城里抓药,别馆里一时安静得很。
田虎烧了水来,用布巾烫热了,敷在他的额头上。
刚才那个医官说的话,叫田虎有些难过,压低声音叹道:“他哪里知道,世子你也尚未成人,身体却已经成了这样。”
淮尹此时还清醒着,忍着喉间的肿痛,训斥道:“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讲了,哪怕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世上能人异士,多之又多,万一隔墙有耳,那就是祸端。
“是,”田虎也知道自己的嘴容易招来祸事,后悔不已,“但世子啊,魏王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让我们回越国去?”
淮尹抿唇一笑。“恐怕早得很,他生性多疑,不会轻易叫我走的。”
诚然,在这对主仆心里,都认为魏王不是什么好人。
然而魏王良心发现,先是让人送了药品过来,有白荼花、蓼兰、参草和贝母;又嘱咐别馆的管事多送了几床被褥,和一个箱笼。
青妹当着淮尹的面打开清点,里头是件软裘,和另外几身男子的冬衣。
“世子从没在魏国过冬,带来的衣物太少,大王是体恤世子呢!”
体恤。
淮尹扯着脸皮笑了笑,也不说穿。
他很清楚,魏王这是怕他冻死在这里。魏越既然结成了联盟,魏王可以苛待他,可以处罚他、侮ru他,就是不能叫他死了。
既然是白得的好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叫青妹把东西都收起来,那件软裘就挂在寝室中,他可以随时穿。
青妹拿起那身银狐皮毛做成的衣裳,摩挲两下,笑道:“世子生得白,看来大王专挑的这件。”
这话好生奇怪,却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淮尹只能笑笑。
他收了礼,不能不去向魏王谢恩。然而他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卧病难起,差遣田虎代他去魏宫。
今日天晴,太阳照得外头白雪皑皑。
青妹就坐在院子里浆洗衣裳,一边洗还一边唱:“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化雪时,天格外冷。她的手冻得通红,面上却笑意充盈,声音清冽,倒是好一番欢快的景象。
淮尹心想,真是搞不懂魏王。既然要弄一个人来监视他,怎么能派性格这么直爽又体贴的婢女来呢。诚然,青妹是个聪明的姑娘,但淮尹还是觉得,她作为眼线,太不合格。
田虎去了大半天,即便是小步慢走,散步也该散回来了。淮尹心里不踏实,想起身看看,可惜青妹守着他,不让他起床。
直到日入时分,田虎才回了别馆。
但淮尹万万没想到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魏王。
魏王今日显然没有正经事,只穿了身玄色的常服,外头盖了件苍青大氅。用一根簪子束发,眉扫入鬓,凤目清明。奈何他生得高大,简单的服饰也难掩其威严。
他只是进了这个屋子,却让淮尹有错觉,以为天都暗了大半。
田虎搬了张矮几过来,铺上毛毡,拿给魏王落座,随后侍立一旁。
“寡人听说世子近日里卧床不起,所以来看看。”
淮尹白眼一翻:谁害的啊。
却又要起身行礼,被魏王制止:“你病着,大礼就免了。”
淮尹也就是客气一下,马上缩了回去。
他的动作之快叫人好笑。魏王从青妹手中接过热茶,吹了口气:“医师说世子的病不能劳神,你就不要想太多了。”
“……”
淮尹真不想多讲话,却不能不讲,讪笑道:“大王说的是。”
“看你脸上,果然一点血气也没有,”魏王面露关切,“药都按时喝了?”
田虎在旁边答道:“一顿都不敢懈怠的。”
魏王看了田虎一眼,又笑了:“你这个侍从看着五大三粗,心倒是很细。”
淮尹边咳嗽边说:“大王就别抬举他了,田虎手脚粗笨,远不如青妹。”
他怕魏王介意,才这么回答,谁知道魏王反而皱起了眉。
“世子,难道你很怕寡人?”
真亏他能问出这种话来。
怎么能不怕呢?这世上多少人惧怕如今的魏王,连曾经的霸主齐国也是如此,因为曾经苛待魏王,因此怕魏国兴起威胁到自己,不断扩张领地。弱肉强食,齐国的大军还没走到边境,越王就自乱阵脚,急急忙忙把淮尹送出来当结盟的棋子。
淮尹要是个女子,恐怕此时要想尽办法献上自己的身体,来叫魏王满意。
而魏王不过二十四岁,在这场动luan中,却是稳坐在信都城内,等着猎物上门的角色。
这何其可怕。
他凄凉一笑:“大王身居万人之上,谁不景仰呢?”
魏王见到他这个笑容,心里不是滋味。
他挥手示意,叫侍从田虎和青妹都退下了,寝室里只剩木炭燃火时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淮尹情绪欠佳,喉咙又肿痛,自然不想主动讲话。
良久,魏王道:“世子既然病着,看来要错过一桩美事。”
淮尹的嘴唇一勾,只是不明显,很难看出来。俣女果然把他的一言一行,仔细说给了魏王。他问:“大王说的可是东郭先生府上的赏梅会?”
魏王看着他,没再讲话。
“若是能去,在下自然要去的。越国少有梅林,我十分想看看。”
“只是想看梅林吗?世子曾说过你有个心上人,说不定这次也会露面呢。”
淮尹答道:“要是这样就好了,能远远地看一看,在下就觉得足够。”
他说出了魏王预想的答复,以为魏王这下该准备走了,因为他们两个之间除了试探,实在没有话好聊。谁知他还牢牢坐着,没有动弹的意思。
“上次来这里,寡人就觉得世子屋子里的香气格外宜人,从未闻到过,”魏王抬头四望,像能看见那些香气的痕迹似的,“不知是什么香?”
淮尹眸光一闪,轻咳两声,然后解释道:“儿时在越国,有一位女官陪着在下成长,这是她从前教我的制香之法。我用惯了,闻别的香都睡不着,可惜快用完了。大王要是喜欢,我再做一些来献上。”
魏王走去香炉边,打开盖子,捻起一些香灰在鼻尖嗅了嗅。“的确是好香,世子真是多才多艺啊。”
从这个角度,他端详淮尹的病容,温声道:“都说越国山水养人,男子俊美,女子秀丽,今见了世子的容貌,才知所传非虚。”
淮尹:“……”
怎么还开始调戏他了。
“只可惜……”魏王看了一眼床褥,“否则以世子的年纪,早该妻妾成群了。”
寻常男子要是被这么说,想必要生气了。但在魏王跟前,谁敢发脾气。
淮尹心思一转,回答道:“好比万木竞于林,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的两个弟弟皆有才干,长相却没有我出挑。而我身有缺憾,才因此得了一副好皮囊吧。”
夸他好看他就接着,倒是一点不谦虚。
魏王道:“世子是个明白人。”
淮尹重新摆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哪里哪里,受大王熏陶,人也开始变得明事理了。”
魏王:“……”
内侍在门外提醒魏王,已经要到黄昏,是否回魏宫去。魏王好像这时才想到淮尹不适,不好继续打扰他休息,于是就施施然回宫了。
田虎端了晚膳进屋,上前来给淮尹换汗巾。“魏王真是奇怪。”
“奇怪么?”淮尹翻身让他擦另一边,“他对我的态度的确难以琢磨,他或许是想打听什么吧。”
倒不至于是怀疑他越世子的身份。越王的谎言虽然荒唐,但除了越宫宫人,难以拆破。魏王应该不至于为了判断真假,特意差人潜入越宫打听。
清洁了身体,他起身坐到餐几前。今日的食物一看就是青妹做的,格外精细一些,还有一碗羹汤。
田虎跽坐,在侧面侍奉他用膳,递上了木箸:“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只怕世子……在下是说那位,他会动什么手脚,以防世子你暴露身份。”
拿珠宝或城池来换质子回去,越国肯定舍不得这样做。要是让淮尹死在异国他乡,就没了后顾之忧。
淮尹对他的大哥不是很了解,但知道那不是个醉心权谋的人,也不担心越国的生死,摇头道:“他只是看不起我罢了,现在又觉得我可悲可怜,大约不会做害我的蠢事。”
那越王呢?
说罢,淮尹抬头看向炉火,火光在他清隽的脸上摇曳。
一个火星突然炸开,差点溅到他脸上来,被田虎及时挡开,落到了地上,成了一小块黑里透红的木炭。
淮尹俯身去拾起那块碎屑,捻成粉末,残余的热意却还是烫着了他。
“如今我与越国,竟然也荣辱与共,一损则俱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