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斯通先生

2、贰

　　〈贰〉
　　就如同那个医官所说，淮尹光是在这世上活着，就比一般人要吃力得多。

　　来了魏国之后，生存环境更显得恶劣。

　　他体虚畏寒，魏国又格外冷。来到这里之后，少见一次好天气。他胃口不好，魏国的饭菜也不合他的口味，几乎难以下咽。

　　如此反复下来，他的一口气只能拿药汤吊着，病情别说好转，不恶化都是神仙保佑。

　　田虎为此焦头烂额，他是奉命来保护越世子的安全，出了这样的问题，他却无计可施。

　　还是青妹这样的女儿家更懂人情，推测说：“天气寒冷，魏人到了冬天，都是吃腌菜或是肉干，没有青菜可吃，世子一定是想吃青菜了。”

　　她叫管事去打开库房，从库中找出了一把青小豆，用器皿泡了浅浅的温水装着，又拿木桶盖在上面，在房间角落里发了几日，竟然真的有了嫩芽。

　　田虎喜笑颜开，此时也忘了她是魏王的人，直夸她聪明机灵，然后等嫩芽长高了，把它拿去厨房叫人做了羹饭。

　　谢天谢地，淮尹终于多吃了些东西。

　　青妹看着淮尹虚弱的样子，即使明白自己的立场，也不禁泛起了些怜爱之心。因此对他的照顾，并不比侍候魏王时懈怠。

　　田虎给淮尹喂药，见他精神似乎好了些，低声说：“魏王近来似乎很少出宫，听说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带昭平君南下到锡城去，那里有个带温泉的行宫。”

　　“魏与齐正在较量，再过些时候，各国使臣陆陆续续都要来了，魏王也怕生变吧。”淮尹淡淡地说。

　　田虎对淮尹的博闻十分钦佩，夸赞道：“世子你这么聪慧，许多问题一想就通，难怪连魏王也要防着你呢。”

　　“被魏王防着难道是好事吗？”

　　田虎自知失言，嘿嘿一笑。“魏王那之后也没再来过别馆了，难道是真的信了世子的说辞？”

　　淮尹的下巴往外一点，说：“这可不见得。”

　　魏王没再来过别馆，但两日前，他送了个眉目风流的年轻女子来他府上，说是帮青妹的忙。

　　可她与青妹显然又不太一样，田虎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她不像个侍女。

　　淮尹倒是笑纳了，接受以后，却不让她干别的，安排在外庭里伺候。

　　那女子也不干活，每天就是坐着或是躺着，同下人叙话聊天，或是找机会往淮尹的卧房走。

　　“早梅开了。”

　　青妹笑着摘下一束花枝，精心修剪后插在镂空凤耳瓶中。女子见状，马上殷勤地接过来，笑道:“奴把花给世子送过去。”

　　淮尹正靠着床，拿着竹简在翻阅。猛地瞧见了那女子端着梅花进来，神色有几分松动，怅然道:“开花了。”

　　“是啊，”女子把花端来淮尹跟前，想叫他闻一闻，软声细语，“今年格外冷，刚过十一月，人都冻死了，花却开得早。”

　　田虎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几步走进来。从她手上拿走了梅花，搁置在几案上。

　　到底是魏王派来的人，他不好说太重的话，只能找借口把她撵出去:“世子要梳洗，你去打盆水来。”

　　女子不甘心地看他一眼，似是想反驳，却又诺诺低头，躬身退下。

　　淮尹推开竹简，掀开被子下床。这个时间，也确实该洁面梳洗，用些午饭。

　　不过这种事，田虎一个大男人做不好，只能叫青妹过来。

　　“世子身子也见好了，"青妹给质子梳头的时候说，“正好外头有好风景，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田虎皱眉，不太同意:“这怎么行？外面冰天雪地的，世子身子又弱，不能着凉。”

　　青妹忙赔罪，她是想着总卧在床上，会使人失了神气。淮尹挥挥手，替她说了句话:“那就走走吧，我也闷得要发霉了。”

　　外头风雪已休，白茫茫的庭院中落了几排细碎的脚印。他记得别院的管事来过一次，问他要不要炭火。田虎替他回了话，说了些什么，他昏沉睡着，不太记得了。

　　信都是魏国的王都，除了魏王居住的魏宫，最华贵的地界，就是贵族们居住的围区，和两座别馆。

　　别馆有一大一小，大的那座用于给使臣们临时居住，而淮尹住的这个，正好就是小的。虽然小，却很讲究。魏国木工闻名天下，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这座别馆的门口，有两株梅花傲立着，素雪里添了片红色的点缀，甚是惹眼。

　　淮尹裹得严严实实，望着眼前的景象，陷入沉思。

　　他从前也住在别馆这样的地方。

　　越国的别馆却不像魏国这么方便，远离宫殿不说，还久未修葺。

　　淮尹就在别馆出生，在别馆长大。娘亲还在世时，能得父亲一点垂怜，越王那时还会来探望，淮尹也是小主子。

　　但在他七岁那年，娘亲病故后，别馆的人就是另一个态度了。

　　吃不饱穿不暖，但不会叫他饿死冻死。

　　因为越国的冬天不像魏国这般冷，他总能捱过去。也因为他当时不是一个人苦苦支撑，有人愿意舍命帮他。

　　田虎低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世子要是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不必。”

　　能起身走动后，他的心思也活泛了些。

　　先是清点了一番魏王起初赏赐的物品，有些食物和用具，都是淮尹从前没见过的东西，最贵重的，就是放在管事那儿的五十金。

　　这对一个盟国质子来说，不可谓不大方。

　　然后是一些公卿和士大夫送来的慰问礼。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跟着魏王的风，送过来装装样子。

　　不过淮尹还是一一给了谢呈，尤其是东郭大夫，他叫田虎之后亲自去跑一趟。

　　做完这些，他让一个奴隶拿小榻来，然后站在梅花树下暗自出神，冷不防身后有一人叹道:“真是美啊。”

　　淮尹回头，见到魏王派来服侍的那个女子。

　　女子生得娇俏，应当也明白自己相貌姣好，所以言行举止，总有矫揉之态。

　　淮尹淡淡应道：“是很美。”

　　他从前住的别馆里也种着梅树，只因为娘亲喜欢梅花香味。有一年忽然大雪，压倒了大片树枝，却没人照拂打理，于是也渐渐枯死了。

　　叫他的态度和善，那女子走近了，轻笑启唇：

　　“再过十几日，东郭先生府上要办赏梅会，世子可要去赏梅？听说到时候魏国第一美人东郭小姐也要露面，不少人想去一亲芳泽呢。”

　　淮尹知道她是听见了刚刚他对田虎说的话，笑道：“是吗？看来是桩盛事啊。”

　　说起这东郭小姐，也算得上一个传奇。

　　东郭家曾经是小国诸侯，与宋国有了嫌隙。二十多年前，宋国向齐国称臣，借齐国之手来打他。

　　小国怎么敌得过大国一根指头，很快就国破了，仓皇逃来魏国当了公卿，受到礼遇。因此魏王继任后，依然对东郭家十分器重。

　　器重到什么地步呢，东郭小姐曾经扬言她是极贵之命，非魏王这种男子才能娶她，否则她宁肯终身不嫁。

　　而按魏国旧俗，诸侯到了三十岁才可以娶正妻。魏王如今二十有四，离三十还早得很。

　　东郭小姐自视甚高，不愿意为妾，又固执地想嫁给魏王，甚至放出了那样的狠话。所以耽搁到了二十五岁，已经是个老姑娘。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在偏居越国的淮尹都听说过。多的是看把戏的人，想知道这东郭小姐是否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坚贞。

　　更有传闻说魏王一向不近女色，也从未回应过，未必看得上她。

　　时至今日，东郭小姐仍然在等着魏王。不过她容貌卓绝，即使有这样的风头，仍然有不少人在求娶。

　　但娶的是名声，还是东郭小姐本人，就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女子吃吃笑道：“奴是见过那东郭小姐的。她美是美，但并不稀奇。依奴看来，她还比不上世子半分呢。”

　　这番话如果是奉承，就过了头，不能让淮尹感受到任何优越。

　　不过淮尹也不生气，掸掸身上落的碎雪:“我是个男人，怎么能和女子相比较呢？东郭姑娘容颜胜雪，又很有气节，我非常钦慕她。”

　　“世子以为奴是在说笑，可奴倒是认真得很。”

　　这时女子已经离他十分近，手指都快搭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越国的男子，难道都是像世子这样的好相貌？我看未必。世子身边一定是爱慕者众多，不光是女子看了喜欢，就算是男子，也要心动三分。”

　　淮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好在下人已经拿了一张躺榻出来，淮尹马上喊女子过去帮忙扶着。

　　女子略有些错愕，不过很快又换上了笑脸，殷勤地去帮忙了。

　　淮尹略微松了口气，看女子的眼神里全是打量。

　　果不其然，到了当天夜里，趁田虎去解手的工夫，这个女人就把自己送上了他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