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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拾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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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柒〉
“世子?”魏王低声催促了他一遍。
淮尹:“……”
如果这个时候站在魏王眼前的是另一个人,恐怕就要毫无芥蒂,仓促答应了。
无论是哪个条件,听起来都十分诱人,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第一重权力,退而求其次。
魏王到底是魏王啊,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即使表现出他真心在为淮尹考虑,同时也不忘为魏国谋益。
大抵为君者都是如此,将自身与国家高度重叠,所以越王才会不惜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吧。
良久,他才开口。“这件事情太大,大王能否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魏王一挑眉毛,显然他不认为这件事还有哪里值得考虑。但他尊重了淮尹的意见,答道:“当然。”
淮尹就此提出了辞别。只要待在这里,他就会想起那个刺客的脸,进一步想起在越宫中生活的那短暂的半个月。
和越王那段时日里对他百般体贴的嘴脸。
魏王顾及淮尹的身体,想留他在魏宫住一晚上,然而淮尹婉拒了。
此刻他承认自己难得感情用事,很难沉住气,不想叫魏王进一步看见他的丑态。
他执意如此,魏王不好多留,派了人送他出宫。
田虎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没有坐牛车,因为淮尹实在觉得闷得慌,坐在车子里或许会吐出来。
在外头走一走,起码能叫头脑清醒,多几分思考的余地。
夜已经深了,此时在路上的只有为他们主仆与打灯的宫人。宫灯摇摇晃晃,旋晕了他们的影子。
魏国的夏夜很凉爽,得益于下午时下过一场雨。云销之后,有些微的风儿扫过,席卷来不知是什么花草的土腥味,好叫人能暂时喘一口气。
快走出官道时,虫鸣声渐噪,淮尹对宫人们说:“有劳了,剩下的路我们自己可以走,还请大人回去复命吧。”
宫人们客客气气地对他行了礼,将一盏宫灯送至田虎手上,而后缓步离开。
外人一走,田虎见淮尹的身形有些倾倒,赶紧走上前扶住他,却被推开了。
“世子,若是累了,就暂且歇歇吧。”
“不必,”淮尹抬头叹道,“哪里又有可以供我歇脚的地方呢?”
这句话陡然叫人心里添了几分心酸。田虎手足无措,想凑近两步又怕再被推开。最后他沮丧地说:“世子果然还是怪罪我,怪我没能发现刺客吧。”
“那本就是上流的刺客,你不能及时发现他,不是你的过错,我并没有怪罪你。”
田虎抹了把眼泪,痛恨自己如此无能,竟然不能帮上淮尹半分。
日后若是生变,他真的能尽到仆从的责任吗?
接下来的一路,淮尹一声不吭,就那样晃荡着孱弱的身子,直到别馆。管事正侯在那里,见他们回来了,叫人掌上灯。
淮尹累得喘气,走得满面泛红,还敞开了衣衫。管事一时都看呆了,赶紧下了眼,请淮尹先去沐浴。
深更半夜,魏王把人叫进宫去,又衣衫不整地把人放回来……难道魏王果真对越世子有那个意思吗?难怪之前俣女来了,越世子也对她毫无兴趣。
从前魏惠王把丘山别院当作取悦宠姬的金巢,儿子居然也是这样吗……还宠幸的是个男人,还是越国的世子。
管事冷汗涔涔,竟然忽然懂了魏王当初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魏王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娶妻果然是有理由的啊,管事深感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却也不敢声张,只能望着淮尹的背影暗自感叹。
美色误人啊。
淮尹却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随便拿布巾擦了身子,换了汗衫,就这么披头散发地呆坐在油灯前。
田虎看他的面色实在是疲倦,就劝他不要再多想了,不能熬坏身子,尽早睡一觉为好。就是老天要在明天塌下来,也是明天才需要忧愁的事情。
淮尹问他:“田虎,你知道狸猫食子的故事吗?”
田虎愣了一下:“好像是有听说过……野猫要是诞下死胎,就会把死去的幼子吃掉。”
“不止是这样,”淮尹说,“若是接近人群的狸猫,幼子遭生人碰触,它也会将其视为异类,吞入腹中。”
这描述太过直观,田虎仿佛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不禁抖了一抖。“这就……这就太过冷酷无情了。”
“是啊,这就太过无情了。”淮尹喃喃道。
“世子……”
田虎感觉淮尹的状态实在不对,正担心他,却见淮尹忽然暴怒,狠狠掀翻了桌子。
“世子!”田虎大惊,怎么也没料到淮尹会忽然发作,甚至来不及去阻拦。
“我再恨他,都不至于亲自下手。他竟然就这样派人来害我!”淮尹咬牙切齿,“在他眼里,我和那几株梅花是一样的东西啊!”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不少人。
就睡在旁边的青妹第一个听到动静,点了灯过来,站在门外问发生了什么事。
田虎一边去把物件归类,一边压着嗓门说,“是我惹世子不高兴了,你别管,快退下去吧。”
青妹迟疑着,又问了两句。
田虎急道:“都说了没事了,快睡你的觉去!”
青妹只好举着灯走了。
随后管事又来了一趟,询问淮尹是不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田虎恐怕淮尹还在伤心,自己出面对管事说了一遍对青妹的说辞。可惜管事没有那么好糊弄,一定要淮尹解释两句。
直到淮尹出声,说明自己没有大碍,管事才罢休。
等管事带着人离开、别馆重归宁静时,已经打了三更。
田虎低声问:“我非常明白世子此刻的心情,可你现在就不怕魏王知道了吗?”
“魏王知道就知道吧,我已经忍得够久了,难道连伤心也不能够了吗?”
淮尹从来不像这样说话,田虎不由得觉得怪异,低声问:“那世子要听从魏王的话吗?魏王是真心想要帮世子你啊,否则不会为你留一条退路。”
其实田虎听到魏王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话时,不能说不震惊。从前两国国君交好,愿意和平相处、共同振兴国家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只是少之又少,并且很难将这份友谊延续到下一代。
假如魏王一诺千金,许下了诺言就不再反悔,那无论是哪一条都对世子有利无害。在这种群雄逐鹿的年代,成为附庸未必是件坏事。现在有人想要害世子的性命,那世子就更需要以自身为重,而不能一味保全越国了。
可惜他的想法始终浅薄,不知道世子自己会怎么想。
果然,许久之后,淮尹长叹一声,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不,我不能照魏王说的去做。”
这下田虎彻底弄不懂了。
诚然,淮尹有淮尹的立场,可立场并不是不能舍弃的。“世子,连越国王室都想杀了你,你现在是只有魏王可以依靠了啊!”
“因为我骗了魏王。”
田虎听傻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是说他这个“世子”的身份是假的,是对魏王的一种欺骗吗?
可这也没什么吧……毕竟魏王并没有对这一点产生怀疑。如果魏王真的能够扶持世子回到越国去,坐上王位,那世子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意义吗?
换言之,如果魏王把世子留在魏国,叫他从此只对魏国效忠,也不必在意这层身份的真实性。
再说了,就算是真正的越世子来这里,可不见得能够得魏王这样的青睐。
会这么想,田虎清楚自己心里早已将淮尹看得比越国还要重一些——越国不算他的故国,淮尹才是他真正的主子。就算他病弱不堪,就算常常让人搞不懂他的想法,却很能引人尊敬。
淮尹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扶着额头,说自己头疼,想要休息了。
田虎要去点安神香,这举动却刺激了淮尹,试他像突然触了火星子似的,忽然失去了所有耐性,直接把田虎赶出了房间,反插了门闩。
田虎没了办法。
他平时都是睡在卧房的榻上守夜,方便随时照顾淮尹的起居,这还是第一次被赶出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不能甩手去其他地方,他没得法子,只能坐在台阶上,固执地守着。
夜凉如水,过堂风吹过来。田虎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大风呼呼刮着,大车疾驰跑着。抬头望向大道,令我心中悲伤。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大风呼呼刮起了旋,大车疾驰宛如掣电。抬头望向大道,令我心中仓皇。
他的声音低沉,只是唱给自己听。
他不知这歌谣中是否含有深意,却非常懂得里面饱含的感情。漂泊之人,即便不是思念故乡,也渴望能在一隅安居,能得两个朋友玩乐。
青妹或许是被吵醒了,或许是根本没有入睡,出来陪他坐着,两人相对无言。
只有冷清的月光攀过云层,跃下墙头,倾泻在方寸庭院中。
低低的歌声时断时续,与女子的绵绵叙话,侵扰人的神经。
“依靠魏王?”独自坐在屋里的淮尹凄笑一声,“我能依靠的人,从来只有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