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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拾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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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叁〉
淮尹算着数着日子,自从魏王北征,他行动失了自由,只能像笼中雀儿一般,等待魏王回来。
足足在别馆等了近三个月。
积雪消融,春桃发蕊,暮春落雨。
竟是等到了快入夏。
褪去了沉重的冬衣,淮尹的病也似随着那厚重的衣服脱去了,终于不再缠绵床榻。早起天还不热的时段,他偶尔也去别馆周围走动——昭平君只是不允许他入城罢了。
只是非常时期,跟在他身后的仆人多了几个。依然在名义上是服侍他,其实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行走依然不算自由。
淮尹要是想逃,绞尽脑汁也得寻法子脱身出去。然而他一直懒懒的,使得周围监视他的人,也逐渐觉得没劲起来。
每日汇报上去的内容,就是越世子在别馆睡懒觉,越世子又在别馆睡懒觉。
这样的消息看多了,连昭平君也佩服起了淮尹的耐性来。
淮尹对他们怎么想的半点不关心,每日照常吃睡,也不挑食,送什么上来,他就怎么吃。
若是醒了,他就靠在榻上,看田虎在庭院中舞剑。
田虎同样没有自由,现在唯一的爱好,也就是在三分地里,耍耍从前学的把式。
可惜这里是魏国,没有落英缤纷的景象。更可惜还不知道魏王的生死,否则这剑花看着要更赏心悦目些。
他不曾去主动探问,管事也从不告知他战事如何。但魏王如果死了,信都城内一定会有流言。
田虎问淮尹,难道就不担心昭平君登基会对他不利。
淮尹只是淡淡回答:“就算魏王变成了昭平君,魏越也还是盟国,我也还是魏王的救命恩人,他要杀我或是囚禁我,天下人的唾沫也会淹死他。”
田虎看不透他的世子。因为淮尹总是默不作声地想着复杂的问题,却表现得云淡风轻。不简单的道理,他也总是能用简单的方式讲出来。
其实淮尹不过十八岁,这样的年纪,这么多思绪,都是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呢?
他心中非常希望淮尹能回到越国去,以世子的身份继承越王王位,而不是在这里受人掣肘,空有聪明的头脑,却无处可施展。
可淮尹似乎没有半点心思在上头,还疑心越国王室会对他不利,即使是死也不要回到越国去,这叫田虎怎么能不着急呢。
这些想法,他不好透露给淮尹听,只能自己在心中忧虑。
三月底,青妹忽然感了风寒,怕过病气给淮尹,和田虎换了守夜。
田虎正暗自庆幸,被淮尹指责:“青妹病了,你非但不关心,还在这里偷乐,岂不是寒她的心么?”
“她是魏国女人……”
“魏国女人,难道就没有心吗?”
田虎挠挠头,一脸憨相。不过淮尹也心知这是他们两个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主子来管,叹息一声也就作罢。
四月初七,天还未亮,别馆的管事就过来拍淮尹屋子的窗户。
睡在外间的田虎拿起佩剑,贴着门问:“什么事?非要大清早来扰人?”
管事声音中难掩喜色。“世子,捷报已经到了都城。我王大败蛮族,亲手斩杀了西戎少主。大军在月前就率兵返回,明日就要回都城了!”
本还迷蒙的淮尹顿时清醒,裹上衣裳,走到外边。管事还候在阶下,恭敬地说:“请世子今日沐浴焚香,更上正冠华服,明日日出时到心都城楼,恭迎大王回城。”
淮尹是别国的公子,也就是别国的臣。可是连越国都要向魏国俯首,淮尹自然也就算得上是魏国的臣。
他以臣子身份去迎接魏王凯旋,好像合乎道理,甚至说得上受宠若惊了。
更何况他向魏王许诺过,会在城楼等他。
四月初八,信都城门大开。这是十年都难一遇的壮观景象,魏宫中的宫人除尘开路,百官列道,乐侍将编钟搬来城楼上,奏曲吹笙。
这浩大的一行人从日出站到隅中,才等到了来报信的先行军。因为打了胜仗,他们面上虽然布满风尘,难掩疲惫,却也有几分精神。
直到了日中,才有千军万马踏地而来,隔着十几里地,就使地面震动。
大军在护城河外就地驻扎。而魏王带着将军们继续前行,往城楼而来。
魏王亲征伐戎,还大胜归来。公卿、士大夫们无不振奋,议论纷纷,各个引颈探看。
淮尹站在最末,此时没人注意他。他平日里睡得多,哪有过起这么早的时候,还要站这么久,午膳都没得吃,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直到有人带头喊道:“大王凯旋!”
淮尹的瞌睡忽然就被吓跑了。
昭平君站在最首,引领百官纷纷跪拜,只有淮尹是不用拜的,躬身就行。
马蹄声愈来愈密,愈行愈快,转眼就从官道那头行至眼前。
淮尹悄悄抬眼看去,只见魏王丰神如玉,倜傥出尘,坐在枣红色的高大骏马之上,一笑而锋芒毕现,道不尽的意气风发。
魏王打马而过,身后的将领们紧跟其后,浩浩荡荡。文臣们亦追随上去,列队行走。
乐声未毕,但城外人影渐少,反而是城内呼声一片,高声赞叹魏王英勇神武,无上功勋。
只有淮尹还站在原处,似一座石雕,一动不动。
田虎本以为他是不愿与其他文臣一同进魏宫,思索几番,才出声提醒他:“世子,不宜久留。”
淮尹此时方回过神来,如大梦初醒,才抬动脚步跟上去。
“世子方才在想什么?好似神魂颠倒了。”田虎问。
淮尹第一次没有听清,田虎就又重复了一遍。淮尹这才笑道:“没有,想到了一些琐事。”
他是感到震惊。
从前见到魏王,觉得他只会穿玄色的衣裳,总是不苟言笑,装腔作势,老谋深算,叫人看不清他的盘算。可今日见他,才知他确实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孔武有力,神采飞扬。
也明白了魏王为何要亲自带兵,去征战沙场。
淮尹幼年时,读到越国先贤撰写的兵法,也曾想过要为越国效力,实现一番男儿抱负。
可经年累月,他渐渐寒了心,失了意,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本以为要虚度残年,就如同他可怜的母亲一样,枯死在那座别馆中。
他也以为凡肉食者,或是有谋无勇,或是有勇无谋,总之无人双全。
“魏王……果真亲手杀了那个西戎少主么?”
若真是这样,那他在战场上又该是怎样一番血性?
田虎听出来他语气有异,以为他是担心魏王这次回来,万一查出了刺杀真相后,也会对他们痛下杀手,感到不安。于是宽解道:“世子放心,熊良既然已经逃了,魏王不可能知道是咱们做的。”
他虽然瞧不上熊良的市井做派,却佩服他一边在东郭府做门客,一边又扮成女子潜伏在女市之中。现在熊良难寻踪影,魏王就算怀疑,也找不到实证。
淮尹听罢才想到,如果魏王真有那样的武功,那日他挡箭之举,在魏王看来确实是多余了。
难道魏王是故意放任他为自己挡下那一箭吗?
这时,一向贴身服侍魏王的内侍,掌侍令从前面折返,看见他们还不紧不慢落在后面,急忙说:“世子快些罢,大王听说你准备了贺礼,让你去宣室觐见。”
淮尹这才走快了些,由内侍带着上了牛车,被运送去了魏王面前。
到魏宫时,魏王已经沐浴,换上了常服,头发也未完全束起,十分悠闲。
“寡人不在时,管事可有对世子不妥当的地方?”
淮尹:“……”
要说这个,那淮尹可就有话讲了。
“管事对在下极为体贴,常常亲自送上膳食。昭平君同样对在下关怀备至,又是送奴隶,又是送奴婢,为我身体考虑,叫我在别馆三个月不出,积病确实好了不少。”
魏王听出来他在抱怨,笑着说:“世子既然病好了,就该时常来城中放松筋骨,寡人也想多见你,听你说话。”
淮尹扯扯嘴皮。还以为魏王会把安排在他身边的人收一些回去呢,结果人家只字不提。
“刘管事说世子为寡人准备了东西?”魏王催促道。
淮尹硬着头皮送上了他的贺礼——十分寒酸,只是些用乌木盒装起来的香丸。
魏王面上却很欢喜,打开盒子,捻起一颗香丸放在鼻尖轻嗅,赞赏道:“世子真是心灵手巧啊,竟然能制出这样怡人的香料来。寡人只是随口一说,难为你还记着。”
淮尹垂首说道:“大王既然说了喜欢,在下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呢。只是大王在用香时要注意,此香可以养神,却不好用来熏衣裳。房中的香味迟早会散去,可衣物贴身,过于浓郁,反而对精神有损。”
魏王听了更觉喜欢,叫内侍拿了下去。
淮尹道:“除此之外,在下还写了一篇千秋赋,用以歌颂大王功德。”
魏王大胜归来,又刚刚犒赏了三军,此时听了他的话,不论写得如何,都十分高兴,赏赐了一百金给淮尹,还留下他一同用膳。
淮尹没和他客气,欣然留下了。
他与魏王相对而坐,魏王瞧着他,忽然低声一笑。
“大王笑什么?”淮尹问。
“世子可知寡人在北地时,时常想起谁?”
淮尹答道:“是昭平君吧。”
“不。”
魏王一双漆黑的眼对上他,仿佛要把他吸进那双眸子里去。他薄唇慢启,每个字都似从齿缝中厮磨出来。
“是世子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