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记》唐紫

1、第一章

　　冲田总悟接到律师电话要他回去武州老家见病危的二哥最后一面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情愿，他在东京出生长大，对于老家只有模糊的概念和两次不算愉快的探亲经历。但是一想到这世间最后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正躺在病床上等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兼继承人，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着火车窗外阴沉沉低压压的天空和大片望不到头的农田，心情越发沉重。本以为作为私生子的自己可以和母亲、姐姐在东京无忧无虑地生活，但是随着姐姐、母亲相继去世，他不得不保持着和老家最少限度的联系，让老家知道自己的生活近况。
　　总悟是大概4岁的时候知道自己是有钱人家的私生子的，也是那个时候知道冲田是母亲的姓，自己的父姓是近藤。那个时候，因为姐姐病重需要大笔手术费用，本已经拿了大笔赡养费用和自己生父分手的母亲抱着自己连夜坐火车去了武州老家求助老祖母，确切地说是嫡祖母。总悟还记的在火车上母亲教导自己的话“要是到了那里有人说你是野种，你就回应说‘父亲也是庶出’，他们保证不敢把这话捅到你嫡祖母面前，当然，见了老太太你要乖乖的，叫她‘祖母’，知道了吗？”望着为姐姐病情担忧与生活操劳而青春不再的母亲，总悟乖乖地点了点头。
　　总悟望向远处小山上的寺庙，回忆起被称作祖母的古怪老太太。
　　当时和母亲跪伏在老太太面前的时候，总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抬起头来，那坐在上座身穿正式黑留袖的老太太满脸皱纹样子吓人，即使她冲着自己笑起来也让幼小的总悟觉得毛骨悚然。
　　“真不错啊、真不错哟，”老太太的笑声如枯树上的老枭，“没想到我那不中用的儿子居然还在外面养了一个情妇，还有一对私生子儿女。真是太好了啊，近藤家太缺少子嗣了。手术费和医药费一点问题都没有哦，我派律师跟你回东京，要多少钱只管划账，可一定要保证我的孙子孙女好好活着啊，尤其是这个小孙子呢。”老太太冲着总悟招手，示意他到身边来，总悟却莫名地害怕起来，拔腿就跑了出去。
　　总悟记得自己当时因为太害怕老祖母、在阴森庞大的古宅里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一路上偶尔遇见仆人们也因为他们没有表情的脸孔和消无声息的出没而让人不安，不敢上前问路，直到他在一处光线明亮、花木扶疏的庭院里遇见了自己的大哥和大嫂。
　　“哦，你就是我从东京来的小弟弟吧。”总悟在这个大宅里第一次看到真诚的笑脸，高大的男子把总悟抱着坐在自己腿上，“好像听下人说叫总……”
　　“叫‘总悟’呢。”一旁身穿和服、温婉秀丽的女子笑吟吟的接过话。
　　“总悟，不错啊，我是你的大哥，我叫勋，”近藤勋摸了摸总悟的头，“这是你的大嫂、阿妙。”
　　一派大家闺秀气质的大嫂冲着自己微微低头行了一个礼。
　　总悟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似乎被大嫂的美貌给震慑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记得大哥爽朗的笑声：
　　“哎呀，这么小就知道喜欢美女了啊，将来长大不得了啊。”
　　“啊啦，勋君真是的，就会拿人家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心话啊，阿妙的美貌是世间少有的呢，我近藤勋能娶到这么美丽温柔的贤惠妻子是我一辈子的福气啊。”
　　“说这些什么的……”大嫂的眼里似乎有泪光闪动，她看着总悟转移了话题，“总悟这么小，和你在一起看起来不像兄弟像父子呢。”
　　“哦？是吗？果然啊，相差将近二十岁的兄弟什么的。”近藤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惜十四在京都，不然我们三兄弟终于可以都见到面了啊。”
　　“哎、没办法，十四郎去京都生活也是祖母的意思，大概是怕他要是和银子从小在一起生活长大，也会像我们俩一样眼里只有对方吧。”大嫂的眼中流下泪水，“……勋君，请你纳妾吧，近藤家不能没有继承人，我不能给你生下孩子，你却不能因为我无后。”
　　“没关系，我有十四和总悟两个弟弟，近藤家不会绝后的，至于我自己，只要能和阿妙共度余生，就没什么好遗憾了啊。”
　　“勋君……”大嫂颤抖着伸手扶着大哥的肩头，“我向你保证，你若不在人世，我绝不独活！”
　　幼小的总悟和年长的大哥一样，被大嫂决然的话语给镇住了。
　　总悟低头看着车厢地面，想起十年前回老家参加大哥的葬礼，曾经在自己幼年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嫂阿妙形容枯槁，两眼无神，整个人似乎丧失了生命力一般身着丧服坐在大哥的棺材前。
　　那次也是总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二哥，同样庶出、同样随母姓、同样在外地长大的土方十四郎，不过他当时眼里并没有总悟，也没有对于要继承庞大家产、成为近藤家家主的喜悦，说是在京都的温柔乡中长大、有着花花公子名声的男人，此刻眼里只有自己妖艳绝伦的未婚妻银子。
　　当时刚上国中的自己还曾在心底暗暗嘲笑过土方，不是说在京都花天酒地、见惯各种美人吗，怎么回到乡下见到从小定亲的对象连话都说不出来，烟都叼不住、直到掉下来烫到手才反应过来。
　　不过老祖母却对二哥的反应异常满意，那张老脸与当年总悟刚见到她时的模样别无二致，她发出渗人的嘎嘎笑声：“银子啊，陪十四郎去清洗一下吧，正好让十四郎看看你这些年的新娘修行如何了。”
　　原本坐在大嫂身边低声安慰她的银发少女叹了一口气，理了理丧服的衣摆，刚要站起来，只听内室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充满童稚的活泼声音传来：“我也要看我的未婚夫阿鲁。”
　　只见一个七、八岁梳着丸子头、身穿上白下红的巫女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进来，一头扎进老祖母怀里撒着娇：“祖母、祖母，神乐也要当新娘阿鲁。”
　　“呵呵呵。”老太太爱怜地抚摸着小姑娘橘粉色的头发，刚要抬手指向总悟，妖艳少女银子快步走上前，一把把小姑娘从老太太怀里拉出来，大声呵斥着下人：
　　“怎么小神乐还没有换上丧服？！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真的是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寂静无声的大嫂趴在大哥的棺材前放声大哭起来。银子和神乐立刻扑上前，总悟听见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说着安慰的话：
　　“大嫂不哭了，神乐乖乖听你的话，今天的字都练完了阿鲁。”
　　“小神乐……”阿妙把小女孩抱进怀里，同时伸手揽住银子，“还有银子……希望你们俩不用重复我的命运……那样……至少我的牺牲不会白费。”
　　“阿妙！”老祖母满脸不快，努了努嘴示意身旁的下人把三人分开，确切地说，是把银子和神乐从阿妙怀里拉出来，然后把已经哭得无力的阿妙拖去后堂，“你哭昏头了，去后面休息一下吧。”
　　银子流着泪要说什么，却只能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还不懂事的神乐。
　　第二天就听说昨夜大嫂殉情了。
　　总悟觉得葬礼的诡异氛围让人压抑，尤其是听说大哥七七之后就要让二哥举行继承近藤家家督的仪式，然后和银子举行婚礼。他头七之后就借口要回东京准备姐姐的周年忌日要提前离开，在去向祖母辞行的时候，无意间在门外听到祖母在会客室和什么人在谈话。
　　“希望十四郎能留下后代……这样我们一族也能继续依附在近藤家生存下去……目前看来，他很喜欢银子啊，真不知道是喜是忧呢……幸好有先见之明，当初看到东京的小子……赶紧生下神乐作为后备……虽然差了几岁……问题不大……实在不行，只能靠最后这一对了……”
　　总悟听得毛骨悚然起来，立刻悄悄离开，并且在之后一直没有再回来老家。
　　看着列车驶进车站并慢慢停下，总悟心情沉重地拖着行李箱向车门走去，心里明白，无忧无虑的东京生活从此大概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