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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五 何处寻蝶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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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何处寻蝶梦
“叶修叶秋!来玩捉迷藏啊!”
“哥哥,要不要去呀?”
“还玩?上次你们还没吃够教训?”
“叶修你卑鄙无耻!”
“叶修你阴险狡诈!”
“哟,这几天学了不少词啊?”
“哎呀哥哥你少说几句吧……”
“瑞琪输了,瑞琪来抓!“
“啧,我觉得我有危险。”
“我来保护哥哥!”
“那叶秋你一会儿帮我拖时间啊。”
“拖多久?”
“嗯……拖到最久吧。”
梦到叶秋了……
叶修揉着眼睛坐起来,脚在地上胡乱踩了几下趿拉着鞋去摸夜壶,处理完个人问题才略清醒了些。屋里的火盆烧得很足,陈果给他和唐柔拿了足够的盘缠,自己一身伤还没好利索,唐柔又是个姑娘家,这一路上他也乐得住的好一些。
晃了晃脑袋,他觉得有些闷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又下雪了啊。”
他自言自语道。
当年他跟叶秋分别的时候,天也在下雪,叶秋小大人一样地板着脸跟他咬耳朵:“混账哥哥,不许辱没了我的名字。”
他眯着眼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那个会跟在他后面叫他哥哥会说“我来保护哥哥”的叶秋比较可爱。
比后来那个只会喊“混账哥哥”的没大没小的笨蛋可爱多了。
他轻快地笑了起来,眉眼间全是温柔。
“叶秋这么烂大街的名字,不打出名号来早就没人记得了。”
所以你要感谢我啊笨蛋弟弟。
斗神呢,不算辱没了吧。
所以你在哪呢,我要用回叶修的名字了,你再不出来,可没人会帮你记住了。
站了好久,一直站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咋了咋嘴,有点想抽烟,刚回身想去拿烟管就想起来苏沐秋一脸嫌弃递给他的那支烟管已经遗落在旸川了。
旸川啊……
他闭上了眼睛。
王杰希想告诉他的他已经知道了,沐橙安全到了微草堂,小点完成了任务。
那么……小点呢?
那匹跟了他快五年的爱马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吧。
凉州的野马马王,天下只此一匹。
他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轮回主帅牵着的火红的千里马时的惊艳。
更不会忘记轮回主帅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最好的,给你。”
最好的马,当然要给最好的你。
“哟好马!这么威风的马当然要有个威风的名字!就叫小点吧!谢了啊小周!”
当然最好玩的还是周泽楷听见这句话之后有些呆滞的表情。
想着轮回的主帅呆呆的表情,他和当时一样,笑弯了眉眼。
“喜欢你。”
“想和你……并肩。”
风有点凉。
他用手贴了贴脸,拿下来,甩了甩,又贴了贴。
唔,还是烫的。
“小周,”他放下手,看着越来越亮的天色,“再等等我。”
唐柔从后院出来时,叶修已经在大堂内吃完饭喝着茶了,看见她过来,挥挥手招呼她坐下。
“昨晚睡得怎么样?”唐柔叫过店小二,随意点了一碗粥两个馒头还有一碟小菜。
叶修冲她眨眨眼:“托老板娘的福,还不错。”
唐柔一乐,问他:“咱们还有几天能到?”
“本来明日傍晚就能到皇风驻地的,但现在下着雪,路不好走,还得一天吧。”
“二位也是去微草送药的?”小二恰巧来上菜,听见叶修说话,凑笑接话。
“怎么?这几天送药的特别多?”叶修没回答问题,反而问了一句。
“可不,最近紫苏和陈皮的价格都涨了好多,原本一斤就五十文,医馆也不过卖六十五文,现在倒好,直接涨到了快三钱!”店小二看起来有些愤慨,“微草堂是五钱收购,十倍啊,就算搭上路费他们还是赚!可是就苦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本来是两味常用药,现在啊,都用不起喽。”
唐柔拿勺子轻撇着白粥的粥皮,淡淡开口:“微草堂也不是无限制收购,估计也差不多了,放心吧小二哥,紫苏和陈皮的价格不会一直这么高下去的。”她冲叶修挑挑眉头:“会比五十文要低的。”
店小二也不知信不信这个漂亮飒爽的姑娘,只应和了两声,就退下去了。
“这么笃定啊。”叶修眼中带了些寻味,“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囤货不出呢。”
唐柔面色不变,眼中却漏出了一丝不屑:“成本啊,这两味药材本来就不值那么高的价钱,微草赏金若扯,没了买家,价格必定暴跌。而等着市价重新升到三钱不知道要等多久,这期间的成本,比如说存储的费用啊,或者药材保存不当腐烂的损失啊,拖的越久损失就越多,还不如及时卖掉。”她喝了一勺粥,全咽下去后又说道:“这是乱世,朝不保夕,想乱发一笔横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可无论微草堂这次求购的目的是什么,皇风驻地很多人染了风寒是事实,趁这个时候想乱发一笔的人,又能有什么远见。”
叶修笑笑,心中已是了然,他压下了声音:“也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令尊一样,身为商贾,却也是心怀天下。”
唐柔看了他一眼,没反驳也没承认,低头无声地继续吃早饭。
唐书森,乱世之前便是富甲天下的米商,素来有“仁富”之称。天下大乱后,物价哄抬,让本就艰难的世道更添了些残酷,而正是唐书森,安顿好妻女后亲自带人到相对安全的地区抢出了唐家米庄的大部分存粮,清点出来仍能以千万石计,而后他派人到各地放粮施粥,拯救的黎民苍生同样能以千万计。各军驻地建成,他更是送上万石军粮,免除了各军的后顾之忧。
万贯家财一朝散尽,唐书森本人却对上门拜访的嘉世副帅吴雪峰笑道:“不过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罢了。”
“千金散尽,的确还复来。”吴雪峰上门带来的便是当时各军主帅的商议结果,希望能请唐书森为他们重新建立流通钱庄、稳定驻地内部的交易买卖。
唐书森欣然而往。
而广佑二十三年至今,各地商贸往来根基已定未有差错,唐书森功不可没。
用叶秋和苏沐秋的话来说,这一出破而后立,唐书森的确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但是谁也不能否认,这位“仁富”之商名副其实。
散尽家财以救济百姓,这份胸襟与气魄,天下无人可比。
不过,唐柔这性子,可不像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啊,叶修腹诽着,这姑娘哪里“柔”了?不服输、不言败、永远斗志高昂,这也是唐书森放她一人在外的原因吧。叶修想着,这样的性格和天赋,如果愿意走上战场,便是万民之福。
唐柔吃完了饭,喊店小二来结了账,又多给了一钱银子,得了小二千恩万谢后和叶修取马离开。
“其实他经常说,也不用他流血打仗,不过是出几个银子罢了,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叶修骑在马上也不禁腾出手来抚掌而赞:“那能请唐大小姐帮我一个忙吗?”
唐柔听出他话里的促狭之意:“好的,我会写信告诉他,你还活着。”
“嘉世的稳定,也拜托他多多费心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嘉世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明日就是……殡礼,他们是想等着用叛徒的血来告慰你吗?”
“再等等吧。”叶修长出一口气,眉间罕见地拢了丝阴霾。
如果喻文州真的没动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终究还是存着一丝希望的。
皇风本该是距离京师最近的驻军,因为它的前身是凛朝的御林军,然而广佑二十三年,装备精良的五万御林军被药人打溃,几近全军覆没,只剩下苟延残喘被当时的微草堂主林杰捡回去的郭明宇。后来微草沦陷,林杰身死,正是郭明宇和方士谦护着重伤的还是个少年的王杰希带着一些珍贵医书逃出京城,为微草保留下了不熄的火种。
随后,郭明宇扯起御林军大旗,征募新兵,建起了皇风。
皇风皇风,便是皇家风骨。
即使皇帝昏聩,王朝崩塌,属于皇帝近卫的御林军众人也从未失去作为皇家军人的风骨与尊严。
广佑二十五年王杰希伤愈后接任微草堂主,没过几个月五万药人围攻洛野,郭明宇和王杰希分别带着精锐兵马和弟子支援嘉世,郭明宇战死。
“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他第一年连军饷都发不上,全军吃饭不好意思再跟唐书森开口还是找我打的饥荒!钱都没还就死了!”这是当年叶修对周泽楷抱怨的话,但轮回的主帅心里清楚,叶修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钱,而是明明上一刻还在插科打诨并肩作战的友人怎得转眼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样的残酷,八年间斗神经历的最多。
他经历过无可奈何的撤退,经历过无力回天的失去,到如今,又经历了令人齿冷的背叛。
意识到被背叛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难过吗?会……后悔吗?
周泽楷肩上扛着横杆,有些走神。不过他也很快就释然。
因为他看到了沿途自发设下路祭的百姓。
叶修的眼睛,只会望向前方,只会望向这些身着孝服伏地痛哭的人们,不会也无暇顾及那些不足挂齿的小事。
是的,不足挂齿。
哪怕是被自己一手教出来的部下背叛,哪怕差点失去性命,哪怕是被当做疯兽一样被关进密不透风的囚笼,都不足以动摇他的信念。他的生命,他们这些人的生命,都将交给这片战场,交给这天下信任他们的百姓——
直至雪霁风晴的那一天。
为叶秋抬棺的一共十六人,而扛起第一根横杆的有四人。
韩文清,周泽楷,黄少天,还有邱非。
做戏要做足,喻文州终是迫使刘皓召回了邱非为恩师抬棺,在这之前他同黄少天周泽楷巧施调虎离山之计寻了个机会告诉了这个坚强的少年叶修还活着。
尽管这其中涉及了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的秘密,但一句短短的“他还活着”就让少年涨红了双眼。
而随后邱非对于刘皓的疑惑让喻文州等人确定了一件事。
刘皓并不知晓棺中之人并非“叶秋”,那么他和鬼冥之间就绝非铜墙铁壁。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罢了,这其中必定有文章可做。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邱非拒绝了喻文州转达的微草的邀请,自请留在嘉世。
“喻帅是否要引蛇出洞?”
喻文州微笑,不愧是斗神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他本想在起灵之日于众人面前揭露刘皓真面目,将嘉世军权归还给邱非,却在到达嘉世与邱非见面之后改变了主意。
以“叶秋未死”为饵,迫使刘皓逼鬼冥现身。
“一个自视甚高野心勃勃想将斗神取而代之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一颗棋子。”
出殡的队伍终于停下,诸多礼仪按规矩行过后,刘皓一声令下命棺椁入土。让到一侧的韩文清冲喻文州点了点头,后者会意,站出一步:“且慢!”
“喻帅,”刘皓心下里咯噔”一声,恨不能把喻文州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尽了,却也不得不堆起笑脸看向突然发难的蓝雨主帅,“不知喻帅有何事不能等封墓石落下再议?这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喻文州依旧笑得温文尔雅:“斗神于我等或有救命之恩,或有授渔之谊,有些事情,不搞清楚的话他日我等战死怕是也羞见叶帅了。”
刘皓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却又马上变回了一张笑脸,面部表情转变之迅速,让最擅观察的黄少天向周泽楷靠近了一些不动嘴唇道:“你说他脸不疼吗?蜀地的变脸也没有这个速度吧?”
“……”
黄少天有些头疼,抬棺的站位是喻文州安排的,放下棺木之后自己恰巧就站在了周泽楷旁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能指望周泽楷给他什么回应不成?
师兄一定是故意的!
“敢问喻帅有何事不解?”
“嘉世日前对外宣称,斗神乃是死于叛徒泄露军情,可是时至今日,我等未曾听到任何关于叛徒的消息,不知刘副帅是否已将那人秘密处决?”
喻文州的这句疑问留了后手,若刘皓答已经处决,那为何秘而不宣?是否刘皓有杀人灭口的嫌疑?若是没有处决,那为何一直拖到现在,刘皓是否有包庇的嫌疑?
这个问题,怎么答都是错,谁想刘皓立刻换上一副自责深切痛心疾首的表情:“确是在下疏忽了。本来为防鬼冥劫囚,我派人故布疑阵,共派了六队人马押解囚车回驻地,谁想就是这样也走漏了风声。囚车在距离嘉世驻地不远处被劫,押解兵将悉数被杀,叛徒下落不明,我压下消息是不想人心动荡,只遣了人暗地探查。这几日又忙于叶帅殡礼,忘了告知诸位主帅,还请诸位见谅。”说完,他深深一揖倒地,态度极其诚恳。
韩文清冷哼一声,黄少天不屑地撇了撇嘴,周泽楷敛了双眸握紧双拳,张新杰和肖时钦对视一眼,眼中寒光凛然。
半晌都没等到人去搀扶的刘皓只得尴尬地直起了身子。
“囚车被劫的事情,我们的确是知道的。”喻文州笑意不减,“药人劫走囚车后不久,就被我们拦下了。”
肖时钦上前一步:“那囚车是苏副帅的手笔,想必刘副帅比我更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打开囚车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捡到了一件黑色的战袍。”他看向了周泽楷。
在睽睽众目下,周泽楷从江波涛手中接过一件折叠整齐的黑袍,慢慢地展开,举过了头顶。
不是何时起了风,“呼啦”一下将战袍吹开,黑色的战袍高高扬起,宛如一面不朽的军旗。
这是在几乎所有人心中斗神的象征。
人群中传来了低低的呜咽声。
周泽楷抬头看着迎风而展的战袍,眼中映着一片墨黑——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翻滚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