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周叶]江河万古流》千江冷

5、章四 雏凤鸣不已

　　章四雏凤鸣不已

　　周泽楷会找上门来，喻文州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前几日灵堂回来后他就称病谢客，而在他的授意下黄少天倒是非常活跃，今日请这个喝茶，明日找那个聊天的，今天更是凑齐了同在广佑二十七年冒头的众人汇聚在了蓝雨住的别院。
　　方锐一向爱凑热闹，加之他曾在蓝雨住过一段时间，和黄少天本就熟悉，就拽着周泽楷来搅局了。
　　真是搅局，黄少天当即就嚷嚷着你是带他来冷场的吗？然后就把周泽楷轰了出去，美其名曰还没开饭呢，不用你在这给大家增加食欲。
　　这话是楚云秀最开始说出来的，烟雨楼主曾说过，看着轮回主帅的脸能多吃好几碗饭，秀色可餐就是这个意思了。
　　周泽楷躲过了剑圣的噪音攻击，如蒙大赦，左右看看没人就向喻文州的房间走去——黄少天推他出来的时候向一个方向抬了抬手臂。
　　是他让方锐带他来的，来可不是为了听黄少天说废话，而且他刚才注意到了，那间热闹的屋子里没有张新杰，也没有肖时钦。
　　聚会什么的，只是个幌子。
　　故布疑阵让敌人自乱阵脚露出破绽，这是喻文州的风格。
　　要不然怎么会成就最擅奇兵天降的黄少天呢。

　　屋子里炭火烧得很旺，周泽楷解下大氅挂起来，跟其他两人点点头打个招呼坐下来，接过了喻文州给他倒的热茶。
　　“我验过尸体，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叶秋没死，我也许就真的信了。”张新杰眉头微蹙，想说的话却并没有因为周泽楷的到来停住。
　　这便是周泽楷来的目的了，张新杰验尸的时候他也在，那个“叶秋”的容貌、伤痕，包括身高、手脚长都没有丝毫破绽。
　　“脸可以易容，但是别的特征做不了假，更何况，我连一点易容的痕迹都找不到。”
　　肖时钦和喻文州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说话的人是张新杰，他说没有，那便是真没有了。
　　周泽楷却摇了摇头：“不是他。”
　　“哦？”三人都看了过来，“周帅的意思是？”
　　轮回的主帅思考了一会儿，似是在组织语言，几人知他性格，也没有催促。
　　“……是真叶秋。”
　　喻文州一怔，跟身边的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肖时钦站了起来：“我去找江波涛。”
　　结果还没等他出门，门外就响起了三声扣门声。
　　张新杰和喻文州两个没功夫的周身都是一肃，周泽楷却摆摆手表示无妨，示意肖时钦开门。
　　门外站着江波涛。
　　喻文州笑笑：“江副帅快进来，正好要找你帮忙呢。”
　　江波涛看看一脸局促的自家主帅，也笑了笑，进屋落座。

　　“不是他……是真叶秋？”江波涛重复了一遍周泽楷刚刚说过的话，凭着多年对发小的了解，有了一个想法：“小周的意思是……叶神不是真的叶秋？”
　　周泽楷眼睛一亮：“叶修。”
　　三人都是顶顶玲珑心肝的人，这下子都明白了过来，叶秋本名叶修，而真正的叶秋则另有其人。
　　叶修？叶秋？
　　“是双生子？”张新杰问道。
　　周泽楷点头。
　　“可他一直都用叶秋这个名字啊。”肖时钦有点奇怪，广佑二十三年斗神之名响彻天下，那时就是叶秋，“为什么要用双生兄弟的名字呢？”
　　要想讲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可有点难为周泽楷了，于是喻文州三人只能耐心地听江波涛在一旁补充扩展内容，总算是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佑二十七年，叶秋领兵驰援轮回定牢关，与周泽楷合兵一处反攻被拱手让人的主城。等到轮回的大旗重新插上主城城楼之后，叶秋也没急着离开，只是让苏沐橙率大部队撤回嘉世，自己带着少数人则留下帮忙重新构建防线、迎回百姓。
　　周泽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掌帅印的。他虽声望极高，但年纪太小，兵营里不服的也大有人在，这些人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动起了手脚，将帅印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可是一切计划都化作了泡影，因为叶秋一直都没走。
　　而他们并没有在叶秋眼皮子底下闹事儿的胆子。
　　换做别人，他们倒可以散播散播谣言说对方是想吞并轮回驻地，没安好心。可偏偏叶秋分寸感极强，先是撤走了大部分人马，带着人也只是帮助修葺城墙安抚百姓，至于轮回内务，更是连问都没问过，只偶尔找江波涛喝个茶，顺便逗逗周泽楷。
　　就是这样，他的态度也很明显了。
　　若是周泽楷顺利接掌帅位招募新兵，他就只是来帮忙的；若是有人横生枝节，那嘉世离轮回可一点都不远。
　　他们觉得叶秋是为了拉拢周泽楷巩固势力才这么做，而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叶秋想的很简单。
　　谁能更好的稳固军心，护佑一方百姓，谁就是主帅。
　　乱世之中，斗神从未想过称霸一方，自广佑二十三年起，他所做一切的目的一直都是为了让人们能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重现烟火人间。
　　那时最好的人选，就是周泽楷。

　　最后一切尘埃落定，周泽楷送他出城，叶秋拍着他的肩膀要他好好干，却被十七岁的少年抱住，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叶秋怔了怔，回头下令全军原地修整，自己则和轮回的新主帅往远处走了走。

　　“小周啊，你先告诉我，你是从哪听说的？”叶秋晃燃火折，点上烟管，满足地吸了一口。
　　“蘅元公主。”
　　一句蘅元公主，叶秋也愣住了，蘅元公主是广佑帝亲姐，为广佑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长公主，嫁给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长公主驸马，是姓周的。
　　“蘅元长公主，是你的母亲？”
　　“嗯。”
　　叶秋吐了个烟圈，定了定神，笑道：“那么想知道哥的事儿啊，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谁知眼前的少年连个停顿都没有：“求你。”
　　叶秋险些被烟呛着：“哎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啊……好吧，其实我才是叶修，叶秋是我弟弟的名字，哦你不用知道他，那是个笨蛋。”
　　这回愣住的轮到周泽楷了。
　　叶秋……叶修见状一笑：“你想问为什么我和我弟要互换名字？“
　　周泽楷点头。
　　“这事儿说来就话长了。”叶修觑眼看向虚空，“你是广佑帝的外甥，那你知道他的性格吗？”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周泽楷偏头想想，广佑帝性格阴鸷多疑，当年母亲进宫一趟后三次请旨搬离京师，他虽不知道原因，却觉得跟那个没见过几面的舅舅有关。
　　他继续点头。
　　“嘉世将军，也是辅国公，现在没几个人记得他了，叫叶宗岱。”
　　叶修对上周泽楷的眼睛：“他是我父亲。”
　　“知道。”
　　凛朝拥兵过十万的军队有两支，一是嘉世一是霸图，而嘉世的实力还要在霸图之上。
　　而广佑帝对这两位将军，一向是忌惮非常。
　　叶修苦笑：“你也猜到了吧，本来就有忌惮，更何况……”

　　广佑四年，嘉世将军之妻林氏有孕，一道圣旨召林氏回京休养，宅院婆妇玩物器皿赏赐如流水，天子又专门遣了太医诊脉，一时间叶府风光异常。而广佑五年，林氏临盆之际，天子笑言要为公府世子求上天庇佑，当下着国师侧卦问天。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叶修磕了磕烟管，“这也就罢了，谁知国师把卦象呈上来之后，他随手扔了枚围棋子，正中……”

　　“上乾中。”周泽楷看向了肖时钦。
　　“上乾中……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肖时钦猛地抬头：
　　“飞龙在天？” （注*）

　　“我和叶秋八岁的时候，圣旨下，辅国公府长子东宫伴读，次子随父前往军营。”叶修微微一笑，眼中漏出星点破碎的光芒，“可惜，我那个笨蛋弟弟，文倒是不错，武艺却很糟，我爹又怕我桀骜不驯，入宫说错了话，就让我和叶秋互换了名字和身份。”
　　“我们俩若是穿一样的衣服，连爹娘都认不出来。就这样，我用叶秋的名字跟我爹到了嘉世驻地，叶秋用了我的名字进了宫。再之后我爹就算是回京述职也不带着我，八岁那年，是我最后一次见叶秋。”
　　“然后你就知道了，广佑二十三年京师沦陷，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无一幸存。”
　　他看见轮回主帅欲言又止，拍拍他的肩膀：“他虽然笨了点，但好歹还是我弟弟，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帮你。”周泽楷说的极为坚定。
　　叶修眯起眼：“好啊，小周帮我一起找他吧。”

　　听完这段往事，整间屋子都陷入了寂静。
　　“难怪……”喻文州率先开口，“当年他会说，嘉世不会倒。”

　　那是叶修对已战死的父亲的承诺。

　　“那具尸体不是死了八年的样子。”张新杰提出了一个疑点。
　　的确，如果叶秋是死于广佑二十三年京师城破，那么距今已经八年多，尸身无论如何都不能保持在一个刚死十几天的状态。
　　“难道是鬼冥在城破的时候抓住了叶……叶秋，”肖时钦明显还不适应，“就为了等现在？”说完他自己就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测：“不对，时间对不上。”
　　江波涛摊摊手：“除非鬼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我觉得不可能。”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张新杰正色道。
　　几个人都有点无语。
　　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也只有张新杰了。
　　“不过通过这八年多以来我们和鬼冥交手的情况看，未卜先知应该是无稽之谈。”有理有据，没有漏洞，这是典型的张新杰风格。
　　周泽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看向了没说话正一脸若有所思的喻文州。
　　天下四智的名头是广佑二十六年叫响的，同是那年走上战场的肖时钦和张新杰简直太熟悉喻文州现在这表情了。
　　蓝雨主帅这是想到了什么却还有一些地方没想通啊。
　　“周帅，”喻文州抬起眼睛，“请问能拜访一下令堂吗？”
　　周泽楷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一旁江波涛轻咳一声：“喻帅，我家家主和主母都殉国了。”

　　周泽楷还记得京师覆没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来后，父亲和母亲把自己托付给管家一家，然后换上华服，携手一起坐在了正堂内。
　　管家带着他混入人群，随着人流向城外奔去。
　　身后一把大火焚天。
　　“国在人在，国破人亡。”
　　这是凛朝的蘅元长公主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他理解父母的做法，也知道若非两人都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一定会选择提刀走上前线，杀几个药人。
　　哪怕只是为百姓多抢出一点逃难的时间。

　　喻文州整衣起身，面向周泽楷一揖到地：“小子无知，周帅，对不住了。”
　　周泽楷倒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摇摇头，半晌憋出一句：“没事。”
　　江波涛善解人意地招呼两人重新坐下：“喻帅刚刚可是想到了什么？”
　　“叶修之前一直说药人的出现与凛朝有关，我们调查的方向也一直在这边。”喻文州端起茶杯暖手，“他后来甚至有猜测药人就是广佑帝命人秘密进行以牵制嘉世和霸图两位将军的。”
　　肖时钦和张新杰都点头，这个他们也是知道的，不过知道的也仅限于他们几个了，自张益伟叛变后，有些事情的知情人范围就越来越小。
　　“可是凛朝亡了。”张新杰补充说，这就是他一直对叶修的看法有所保留的原因。收归兵权的办法有的是，虽然很艰难也很费时间，但总比这般搭上自己的性命和宗庙社稷要强得多。
　　“我在想，有没有一个可能，广佑帝要这些药人不仅仅是牵制凛朝这两支最强的军队，更是遏制叶修的 ‘飞龙在天’。”喻文州慢吞吞地说着，毕竟崇文苑被毁，史官罹难，一切记载都灰飞烟灭，他们只能靠蛛丝马迹来一点点推测。
　　这个想法可有点……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就凭一个卦象和一句爻辞？”张新杰皱起了眉。
　　“呃……”江波涛张张嘴，脑子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抓住：“我好像忘了什么……”他用手抵住额头，无奈道：“到底忘了什么呢……”
　　肖时钦坐在他旁边，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慢慢想：“我也觉得这个猜测会不会大胆了些，没有人会因为这么点东西就去断定一个孩子——叶神当年还是个孩子吧——是威胁。就算是防范他也不至于凌驾于嘉世和霸图之上啊……”
　　“换做是别人，自然是不会只看一个卦象和一句爻辞，”喻文州解释道：“可先帝不一样，你们想想，民间传说，他极其宠信道士，诏令百官撰写青词，更因国师一句‘王不见王’就不立太子任凭国本动摇，甚至连儿子都不见……加之他疑心很重，这样的人，又怎会将‘飞龙在天’等闲视之？更何况，‘九五’之数历来可只有官家能用。”（注**）
　　“不是传说。”周泽楷突然开口。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了，广佑帝的外甥是在说喻文州所陈述的一切都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那照这么说，”肖时钦笑了，“他想找来统帅药人的人应该也有个什么卦象？比如坤卦……”
　　“坤卦第三爻！”江波涛下意识接道，可他素来对周易之道一窍不通，刚想自嘲怎么会接的如此顺口就顿住了，半张着嘴看向了周泽楷。
　　周泽楷很疑惑。
　　喻文州见状，再开口却做出了最大胆的猜测：“周帅，令尊令堂当年为何要举家搬离京师？”
　　“就因为坤卦第三爻。”江波涛终于是想起来了，“我依稀记得离京那年，模模糊糊曾听我父亲跟家主议论过。”
　　“坤卦第三爻……”肖时钦却是看向了喻文州：“‘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你的意思是说周帅就是广佑帝想找来统领药人甚至抗衡叶修的人？长公主举家离京也是为了这个？”（注***）
　　“无成有终？那不是说没有成就但是结局很好吗？”张新杰插了一句，他始终觉得喻文州的想法有些不合实际。
　　“所以我做了另一个假设，”喻文州唇边的笑纹越发深了，“有人在帝王之前夸大延伸了两句爻辞的内容，唆使广佑帝暗中布置药人一事，可最终……反噬了。”
　　江波涛心里一寒。

　　斗神曾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大定，那普天之下最适合登基为帝的人就是喻文州。
　　当然以那人的性格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这么正经的，旁人听来更像是一句玩笑话。

　　几人都看向了周泽楷。
　　周泽楷呆呆地回视。

　　点漆似的瞳仁纹丝不动：“两败俱伤。”
　　喻文州笑容一敛，周泽楷一句话点醒了他也点醒了其余三人。
　　选中周泽楷，并不是因为广佑帝有多信任外甥信任姐姐，而是要他们鹬蚌相争自己好渔翁得利！也是，一个“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一个“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哪个不是眼中钉！

　　“一个统天，一个顺承天，这两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伙儿的而不是对着干的。”肖时钦补充。
　　周泽楷……周泽楷点头。
　　嗯，一伙儿的。

　　喻文州送了心累的江波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被回以一个“你说这话的立场是什么”的目光。
　　“到时间该吃饭了。”张新杰第一个站了起来。

　　“所以真正的内鬼是刘皓吗？谁想嘉世没被鬼冥毁掉，却倒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江波涛起身推开窗子，看着人未至声先至的黄少天跑过来，很有些感慨。
　　“不会倒。”周泽楷斩钉截铁。
　　嘉世不会倒。
　　那人说过的。
　　军心已浮动、民心已离散，这样的嘉世无论驻扎了多少人马都只能是不堪一击。
　　叶秋离去带来的影响，绝不是区区一个孙翔能扭转的。
　　遑论还有人在加速这一切。
　　周泽楷看着喻文州接住扑过来的黄少天，揉了揉怀里人的头发，又含笑听着他在耳边叽叽喳喳，目光却飘向了自己。
　　两人对视之后又同时望向了西城的方向。
　　他们都想起了那个那天被他们用调虎离山计临时隔开监视人的邱非。
　　或许这支曾经载满了荣耀和希望的军队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是还有人在撑着他的风骨和脊梁。

　　至少还有那个单薄的少年，正笔直地站在嘉世的大旗之下。

　　注*：《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彖辞是对易经中卦义的解释，而这段解释的就是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乾卦。乾卦上下都是乾，而上乾中就是第五爻，爻辞：“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注**：这个梗的原型是嘉靖皇帝……嗯“二龙不得见”不立太子不见儿子的就是他，让百官写青词的也是他，养着一群道士的还是他。
　　注***：《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这段解释的是坤卦，坤卦第三爻爻辞是：“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这个“王事”指的就是战事、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