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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荼蘼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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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千秋岭。
千秋岭的太无峰是极寒之地,若在山脚还是热热闹闹的春草旺盛,山腰便只有贴着地皮生长的苔原了。而到了山顶,则是终年被冰雪覆盖,千秋不改。
花无常刚继任,就遇上了一桩麻烦事。
他去边远之地处理邪祟,却不想对方不是寻常鬼魅,而是大妖逐辛家下的青面仆。逐辛被封印十年,青面仆便东躲西藏了十年,实在没忍住找了个没有修真大派搭理的僻静村庄吸食人气,却正撞上了花无常。
彼时青面仆已是穷途末路,灯尽油枯,自然落了下风。
那时候花无常不到二十岁,正是年轻气盛,本事又好,光明磊落地胜了青面仆,也不曾杀了他,反劝道:“与其跟随你的主人作恶,不如去荼蘼谷秘境里休养余生。我荼蘼谷不杀穷途末路之人。”
哪想到青面仆听了之后一阵狂笑:“荼蘼谷?!!!!!哈哈哈哈哈……我家主人就是栽到你们荼蘼谷手里的,如今还来劝说我?!”
跟随花无常一道来的阿奴见他发狂,便觉得不好,提醒道:“青面仆最是阴险,你要多加小心。”
花无常虽没把青面仆放在眼里,却也后退一步召出百草剑来防备。
只是他当时还太年轻,经验不足,不甚了解青面仆的底细。那青面仆变戏法一般忽然膨胀数倍,一瞬间却又变成个干瘪老者,在花无常面前迅速化作了一滩烂泥。
那场面十分恶心,花无常皱着眉,不想踩到那一滩。这时,青面仆那犹如鬼魅的声音却放佛从地底下渗了出来:
“八方神鬼,食我血肉化作谶咒!”
谶咒二字一出口,青面仆的腐尸里便长出一株植物,黑色的种子随风飘散,阿奴一张大氅将两人裹住就跑:“谶咒!这是谶咒!快离开这儿,不要听他说下去!”
花无常不明所以,跟着阿奴往远处跑,青面仆的声音却在群山间回荡,许多细碎的句子恍恍惚惚听不清楚,只有最后一句十分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要咒你……从此心神不智,变成自己最憎恶之人。”
所谓谶咒,就是对一个人的未来进行最糟糕的预言。这种术法跟凤凰咒有一点儿相似,都是燃尽施术人的生命,只不过一个是要人生,一个是要人死。
谶咒一旦激发,因为施术人已死,就永无收回的可能。它会在人心里种下看不见的心魔,越是不想变成那样的人,越无法控制自己。花无常在回荼蘼谷的路上,屡施杀戮,几次差点杀了阿奴,离青面仆死地远了之后,才稍微好一些。瑶娘得知后又惊又怒,可青面仆已死,想报仇也好想解开谶咒也好都无可奈何了。
在荼蘼谷内稍微清醒了神智的花无常却十分果断,对瑶娘道:“总不能留在谷里祸害自家人,不如把我封印到秘境里就是了。”
瑶娘自然不肯,彼时外丹派还没有与内丹派分化得如此严重,瑶娘便托了旧友越明心,将花无常送到千秋岭的太无峰医治。
太无峰终岁苦寒,人的身体与精神在寒冷中都会变得麻木,心魔想要成长也会变得极为缓慢,先拖一拖,也许总有办法。
花无常便被封在冰柱里,一日两日尚且难熬,他被关了足足一年。
千秋岭没有秘境,若非要算,那么太无峰冰柱就是秘境。冰柱的冰芯十分坚固,连历代门主都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千秋岭的冰柱,从来只有从外向内强制打开的,从没有谁从里面出来过。花无常若想出来,只能是镇住了心魔后,再由越明心施法放出他。
然而,糟糕的是,心魔并没有得到控制。
花无常在日复一日的枯等中,仿佛灵魂离体一般,看着一个放任自由的自己,跟一个苦苦坚守本心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花无常?他突然不知道了。
那时他才终于明白,这就是谶咒。真正的敌人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己,越抗拒,越镇压,对方却越强大。
心魔的第一阶段,本心看不见心魔,却想除掉心魔,根本无处下手。
心魔的第二阶段,除不掉且愈发强大的心魔就像一场瘟疫,吞噬每一缕意识。心魔所信的是自由,是人心最向往的东西,只要触摸过那种恣意杀戮恣意任性的自由,又有谁能抵挡这种诱惑?
心魔的第三阶段,分不清何处是本心,何处是心魔,心魔已经赢了。
于是他有些百无聊赖,想着自己为何被困于此地。甚至开始憎恶自己,为何会提出那么愚蠢的建议——把自己关起来?半点好处也没有。
他打了个哈欠,将手按在了冰障上。他要离开这里。
瑶娘在他进去之前很坚定地对他说:“我们在谷中等你。”她不大擅长哄晚辈,颇有些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能太无峰冰阵里出来,也是了不起的事了,回去……将我养的架荼蘼花赠与你。”
瑶娘说对了一半,从冰阵出来,确实是了不起的事情,不过花无常要出来,注定不是以众人期待的那种方式。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一击,冰芯摇动,裂开了一道道的罅隙!
第二击,整个冰芯竟从冰柱内部剥落,散落在了花无常的脚边!
第三击……即将动手的一刻,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
嗡——
昆虫振翅。
许是这一下分神,最易碎的外层冰柱竟然没有被击碎,罩在外面的积雪却都摇落了。花无常透过晶莹的冰柱,第一次看见了冰封外的世界。
黑蜂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这个季节该是仲春,荼蘼谷应该是百花盛开的时节,鹅黄浅粉闹哄哄地凑在一处。可惜千秋岭可不知道外界的季节,仍是一片缟素。
花无常懒洋洋地倚在冰柱里,迟迟没有击碎冰层。
他奇怪地看着不知何处飞来的蜜蜂,不止一两只,就是不数也有几十只,成群结队地围过来,随后一个穿着素色道袍的孩子跑过来,身后竟还跟着十几只黑蜂。
这群黑蜂像见了仇人似的,一股脑朝这孩子扑过去了。
花无常看热闹一般地抱着肩膀看着黑蜂乱飞,几乎将人团团围住。
那是个女孩子。许是千秋岭的女弟子吧,花无常胡乱猜着,也许是她捅了蜂窝招惹了这些黑蜂。啧啧。
然而那孩子一转身的时候,花无常却眼尖地看见了,她衣领夹住了一小枝白色重瓣花。花无常一下子笑了出来,蠢货,不知道仲春里这花最招黑蜂。果然,那孩子似乎被蜇了,整个人都跳起来,跑得更快了,直扑向他这边来。
她体术了得,踏着冰柱蹿了好有三四丈,黑蜂追上去,她却已经转身滑走了。
等黑蜂再追上去,她竟一头埋在雪里不出来了。积雪虽然松软,黑蜂却并不耐寒,冻得回去了。
嗡嗡声没了好半晌,那孩子才从雪里爬出来,捂着伤处,却立即又松了手——蜇了的地方碰不得,碰了这一下,立即疼得她跳了两下,发泄似的一脚将地上的积雪踢起来,雪沫子四溅。几只黑蜂的尸体也被踢起来了,她似乎不知道那是尸体,还吓了一跳,往后退缩了两步。
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看。
这几只黑蜂不是冻死的,是蜇了她之后死的,尾部刺针已经脱落了。她愣了愣,做了一件花无常意想不到的事。
她把那几只黑蜂聚拢在一起,埋成了一个小雪包。
她将领口上那枝花掐了一朵下来,放在了雪包的旁边,轻声说:“往生去吧。”
动作间碰到脖颈上的伤处,还“嘶”了一声,咧了咧嘴。
也不知是什么触发了,花无常一瞬间暴怒了起来!
一种无法形容的憎恨,嫉妒,与厌恶迅速升腾起来。有一个声音叫嚣着:“伪君子!装模作样!装什么圣人?你就不怕遇到第二个青面仆?谁伤了你,打回去,踩死碾碎它们!即便已经死了,也要鞭尸不是么?!”
这个发自心底的毛骨悚然的声音,如一根尖刺,刺中了花无常。
心魔!!
找了这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心魔,终于因为这孩子轻易放下了对黑蜂的仇恨而露出了真面目。
本心不敢惊动心魔,沉静地回答道:“不怯不过,率真而已。她既没有畏惧过,就不会过多地憎恶那些虫子。说到底不过是虫子而已。”
心魔化作一滩影子,碎碎地映在冰芯的碎片上,冷笑道:“受伤就是因为无能,话说得漂亮,也掩盖不了。”
“万物自有所长,处于窘境也不是无能。”
“你不是在为那姑娘辩护,你是为自己的无能开脱罢了!你若非无能,我们怎会被关在这里?”
“我一开始想关的,是你。”
“笑话!你想得那么好,不一样陪我关着?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如何分开?!”心魔大笑,在冰柱里游走,“来,撞开这冰柱,出去毁了那虫子的坟墓,杀了那个小姑娘,我就认你并非无能。”
本心只抚去被心魔震落的簌簌冰屑,平和地道:“你说得对,我们分不开。你之所以便强大,不过是因为我想把你除掉。我不曾醒悟,你是除不掉的。正如你占据上峰的时候,也不曾除掉我。”
蒙尘的本心突然醒悟,明白了根本没有本心与心魔之分,本心不过是披着伪装的心魔,心魔不过是被本心隐藏起来的悔恨,憎恶,嫉妒……
他后悔去了边远之地灭除邪祟,因为那使自己遭受了谶咒之苦。他憎恶自己的无能,没能防住青面仆施了谶咒之术。他嫉妒外面这个孩子,能够在广袤天地间奔跑。
他却将这一切感情掩埋起来,装作坦然面对青面仆的谶咒,装作不在意和不想连累身边的人,装作心情平和。于是心魔便替他悔恨,替他憎恶,替他嫉妒,以支撑本心圣洁高大完美的模样。
他们两个不可能分开,他们都是花无常。
簌簌落雪惊动了那孩子,心魔快速地与本心重合。
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心魔眯起了右眼,悄悄地抬起手,一掌击向冰壁!
本心却拔下了发簪,将左边嘴角勾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她凑过来问:“这里竟还有别人?你也是来疗伤的么?”
“是。”本心答。
说着将发簪转了一圈儿,尖尖地刺入了即将击碎冰柱的右手上。
右半边的身体整个麻了,松松地垂下来。
竹十一奇怪地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花无常避而不答,只笑着说:“我是天生的左撇子,后来被师父逼着用了右手,不过左手还是很灵活,厉害吧?”
竹十一想了想,将那一枝白色重瓣花隔着冰放在了他的脚下。
“太无峰太冷,山下花已经开了,送给你吧。”
“好。”
竹十一点了点头,转身往别处去了。
心魔冷哼了一声,重新夺回了一半的身体,道:“大意了吧?你并未刺中我。”
本心却看着那一枝仲春里香甜气味最为浓郁的花,轻声道:“我知道……你也怀念荼蘼谷的春天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