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实用指南》红脸大王

39、淹没我

　　大神的声音严肃，表达的企图很可怕，甚至他捏住白果脖子的手很用力，也很坚定，但白果没说话没挣扎，只是安静地看着大神。

　　一切都是伪装。

　　白果的眼睛说。

　　我不是什么天真烂漫的性格，你也不像你装出来的那样冷酷！

　　人，最终还能做自己。

　　哪怕处在编造的世界里，哪怕被安上了不属于自己的性格。

　　在白果记忆回来以后，他原本略有些迟缓的思维终于正常运作了。一些细碎的被忽略的细节，如今像是摆在放大镜之下，是那么的明显。

　　白果不信大神会杀死自己。

　　英年早逝，任谁都会不甘，都会充满愤怒。可大神临终前的眼神，依旧很温柔，里面只有不舍和眷恋，却没有恨。

　　不仅如此，之前大神还有数不清的机会能对白果下手。

　　“睡得快”奶茶，白果都不知道喝过多少杯了。

　　那时大神要动手，肯定会比现在更容易。

　　杀死一个沉睡到毫无知觉的人，只需拿枕头用力一闷，静等五分钟，连调料都不用撒一切就都OK了——比做黄焖鸡还简单。既不用盯着受害者的脸增加日后噩梦的可能，也能大大减少杀人的愧疚感，难度系数比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动手要小得多。

　　大神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一定很纠结很痛苦，白果叹了口气，活下去是每个生物最根本的本能，如果杀死自己大神就能活，那他为什么拖延到现在，拖延到这个世界都要开始崩塌了才动手。

　　答案很简单。

　　大神是个好人。

　　这话听起来略带嘲讽，但白果万分确信，真实世界里的大神是位让人感到温暖的好人。

　　所以白果才能狗颜残喘到现在。

　　大神的手突然松开了些，“我不是好人。”他说，“我想要你的命。”

　　白果感到自己能呼吸了，他嘴唇微动，看着大神的眼睛，认真地说：“不能一起活吗？一起用我的身体活下去。”

　　“不能！”大神说。

　　白果看到大神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只无形的小手紧紧攥住。

　　别伤心，我不想看到你伤心。

　　“你活过来的话……”白果闭上眼睛，“那我会在哪里？”

　　是去地狱？还是继续在大神编织的世界里游荡？还是意识彻底粉碎？

　　如果能跟“任西东”一起，继续上学，继续挤在一间寝室里，就算是虚假的，和真实的世界相比也算是幸福了。

　　谢谢你……

　　白果在心中无声地说。

　　禁锢住他脖子的手离开了。

　　为什么不杀我？

　　白果睁开眼，大神紧皱着眉头盯着他，“谢谢我什么？”大神说。

　　突然之间，白果感到了一股惶恐的感觉涌了上来。

　　大神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偶尔。”大神的肤色变得有些黯淡，原本干净的衣服开始出现了道道灰痕，“谢谢我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看起来这是对他很重要的问题。

　　白果垂下的眼眸。

　　爬满青苔的墙面，潮湿的硬板床和发馊的饭菜在他脑中闪过。

　　再往后是破旧的校服，因为没钱吃饭喝凉水充饥而拉了裤子，老师的责骂和持续几年的嘲笑。高中捡同学用过的课外练习题，兼职家教，嫌弃的目光。

　　这才是他记忆中的真实世界。

　　这也是他要谢谢大神的原因。

　　在找回了真实记忆后，在这所“大学”渡过的短暂时光，竟是白果体验过的，最温暖的日子。

　　除开那些时不时冒出的怪物以外，那些热情的同学，不带歧视的笑容和眼神，干净便宜他能买得起的饭菜……

　　大神叹了口气。

　　他的眼镜突然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在他的脸颊上，血液像一道细线缓缓流下。

　　巨大的裂痕在两人的脚下出现，那裂痕像是一张突然张开的大嘴，深处翻滚着的火红岩浆，犹如恶魔的舌头般翻滚着。

　　这道裂痕隔开了白果和大神，并且一路开始朝远处蔓延。

　　“我和你面对面过马路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的笑容。”

　　“开朗的笑，眼里满满的幸福……你在跟旁边的女孩子说话，她手上提着盒蛋糕。”

　　“下一刻，我们都被撞倒在地。”大神的眼镜掉在了地上，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声。

　　白果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周围已经开始崩塌的建筑和红色的犹如末日来临般的天空，揭示了一件无法避免的事——这个由大神构建的世界正在坍塌。

　　甚至构建者本身也在逐渐解体。

　　“我死的瞬间，看到了那个地方……”大神像是被岁月侵蚀的石膏雕像一般，身体竟然开始一点点失去了颜色变成了石头般的灰，“那里充满了痛苦和煎熬，我害怕了。”

　　“我拼命想逃离那里。”

　　“我看着你的眼睛，起了贪念。”

　　大神叹了口气，声音像冷雨中的笛声，渐不可闻。他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再碰碰白果。

　　白果伸出手，想要握紧大神，想要紧紧抱着他，想要止住他身上那恐怖的变化。

　　可一股炙人的热浪突然从裂缝中喷出。

　　白果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避免突然之间被烤熟的结局。他用手挡在面前，护住了被热风吹到流泪的眼睛。

　　就在这时，透过指缝，白果看到一道灰白色的身影跌落进了裂缝中。

　　白果瞬间觉得浑身冰凉，思维在此时瞬间凝固。

　　他冲到了裂缝前，刚好看到大神的身影慢慢沉进岩浆中的一幕。

　　“不不不！”

　　白果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变为废墟的世界中回荡着着，可无论是眼泪还是撕喊声，都无法让大神沉没的速度慢上半分。

　　两人之间离得太远了。

　　白果看不清大神的表情，他只能看到那一抹灰白彻底的被红色淹没。

　　突然之间，白果觉得心空了。

　　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白果抬头看向了天空。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

　　有人在抱着他哭，点点泪水滴落在了他的脸上。

　　“你醒了！白果，你终于醒了，坚持住别晕倒，救护车已经马上就到。”女人尖细的声音让白果开始头疼。

　　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救护车特有的红蓝色灯光在不远处闪烁着。周围堵坐一团的车辆在交警的指挥下配合得往两边散去，很快救护车就能开过来。

　　白果努力转过头。

　　他先是看到一个摔散在地的纸盒子，里面的蛋糕已经被摔得稀烂，几颗草莓滚了出来，离他很近，近到他能够闻到草莓的香味。

　　接着，他看到了一个摔碎的镜框。

　　再然后，他看到了那双失去生机的美丽的眼睛。

　　那双眼睛反射着红色和蓝色的光，那是代表着生机的光，可对眼睛的主人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任西东安静地躺在地面上，浅色的休闲服沾满了鲜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只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就连灰尘和血迹都没能让他显得狼狈一分。

　　大神……

　　白果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近在咫尺的大神。

　　可是抱着他的女人却不松手，不断地一边哭一边摇动着他的身体。

　　“让我看看他，请你们救救他，他还没死！”白果想要大喊，可一长嘴，从嘴里喷出的并不是言语而是更多的血液。

　　真的！他明明没有死，我刚刚才跟他讲过话。

　　救护人员赶了过来。

　　女人松开了手，白果从她的怀中滚落。

　　他趁机朝着大神的方向挪去。

　　至少，至少让我碰碰他的脸颊或者指尖，让我最后一次碰触到他。

　　让我在真实世界里第一次碰触到他！

　　更多的手伸了过来，他们熟练地检查起白果的身体状况，用手电筒飞快地照射了下他的眼球。柔软的纱布小心地清理掉了白果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他的衬衣被剪开，接着被抬了起来平稳地放在了担架上。

　　不不不不不！

　　白果在大喊。

　　让我看看他！让我看看他！

　　无人回应。

　　无人能够听到他内心的呐喊声。

　　白果的脖子和身体被固定住，他甚至连转头去看大神的动作都做不到。

　　他被推入了救护车内，太多的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医护人员温柔地说。

　　让我看看他！

　　白果转动着眼珠，乞求奇迹能够发生。

　　“嘭”的一声，车门被关上了，接着是发动机的声音。

　　“另一位伤者已经死亡。”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救护车启动了，它飞速离开车祸现场朝医院进发，有人握住了白果的手，低声为他祈祷着。

　　白果只感到自己的心和身体越来越沉。

　　这一却都不重要了。

　　身体的疼痛和疲倦如同潮水般涌来，这一次，它们真的完全淹没了他。

　　白果陷进到了漫长的黑暗中。

　　这一次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铃声，没有奶茶的香味，没有电脑屏幕反射到大神眼镜上的微光。

　　世界空荡荡的。

　　大神不在了。

　　六月的雨淅淅沥沥的，既没法驱散热气，又惹人嫌地让人湿了鞋子。

　　白果最后一个交完试卷。

　　他的字迹很工整，尽管早早写完了，但他依旧认真地反复检查着题目。

　　走出教室，外面的操场上到处都是学生。他们笑着讨论着题目，还有些人哭丧着脸，对天发出一阵阵的长叹。白果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所到之处看到他正脸的学生都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道。

　　学校外面不准停车，更不准车通过。

　　数不清的家长撑着伞，伸长了脖子朝学校里张望着。那些先出来的学生有的一脸兴奋地对父母比划着什么，有的则一脸不耐烦的推开了父母递过来的水。

　　白果慢慢地往公车站走去。

　　没人等他。

　　用学生卡刷了车票钱，白果选了靠近后门的位置坐了下来。

　　很快的公车就挤满了人。

　　一位略微发福的中年人坐在了白果身边。

　　白果感到对方在偷看自己，目光的重点在他的脸上和缠满纱布的左手手臂上来回徘徊。白果已经习惯了这种打量的目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开口跟他说话了。

　　“同学，你这伤是咋回事哦？咋个搞得这么严重？”胖胖大叔的声音洪亮，周围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车祸。”白果淡漠地说。

　　“读书仔真是辛苦，伤还没好就要来考试咧，你家人咋冒来送你？”

　　白果看着对方担忧的眼神，平静地说：“他们没空。”为了阻止对方进一步可能出现的关心或是追问，白果不得不加了一句：“我没事，伤早好了，明天拆线。”

　　“没事就好。”胖胖大叔爽朗地笑着，他还想跟白果说些什么，旁边一位跟他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学生突然低头跟他聊了起来。

　　胖胖大叔转移了说话对话，白果松了口气。

　　他往里缩了缩拉远了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转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绿树盈盈，马路边的绿化带不知名的小花正开得鲜艳。行人三三两两脚步轻快，再加上高考最后一天带来的轻松感，整条街都弥漫着懒洋洋的欢快感。

　　细雨飞溅在车窗玻璃上，形成了一道道斜着的水痕。

　　白果冷漠地注视着窗外的一切。

　　旁人的喜怒哀乐无法感染他半分，白果的心已经一片荒芜。

　　那里寸草不生无天无日，只有像刀子一样的风不停地刮着，在地面上割下一道道伤痕。白天还好些，总有些杂事分神，但熬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那风便化成了一声声充满恶意的低语在白果耳边回荡。

　　“任西东……”

　　“大神……”

　　“任西东……”

　　这样没日没夜的煎熬让白果瘦了很多，但他还得熬下去。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点儿希望。

　　他还要寻找“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