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10 思凡 ...
-
日薄西山,往来吊唁的人稀疏了很多,靳东敲着他那一双快跪成罗圈的腿从堂屋里出来。他本是要回房里猫上一个觉养养神的,可这春来了杨花纷飞了一地,迷了他的眼。
他调转了步子走到一个院落,这是他二叔住的西院。他不是来寻他二叔的,而是推开了西院旁边的一个小门,小门外头是个狭小的巷子,巷子走出去百五十步就是丰益街,丰益街不长的小路却连接着靳家戏园的后门。这条小路极少有人晓得,若是走大道,靳宅与戏园子隔着两三条街,且一个大门朝南一个是朝北,光是靠两条腿走少说也要走上一炷香的光景才能到,可要是走这一条丰益街,却只要一盏茶都不到的工夫。
许因是连着戏园子和靳宅的关系,这条路每天都有园子里的人负责清扫,倒也干干净净,什么笸箩框子、垃圾鸡毛的都见不到。在靳家戏园后门的旁边,栽着整个镇子上最大的一棵杨树。这棵杨树枝叶茂盛,树干粗壮,镇上的老人说这棵杨树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寿数,算得上是杨树界的奇品了。
树根边上懒洋洋的窝着两只小野猫,靳东走近了蹲下去,手里是从靳家后厨那里顺来的吃剩下的小鱼。两只小猫像是闻到了鱼腥味儿,挣扎着睁开眼“喵呜”了一声,匍匐到了靳东的手边开始吃食。
靳东是怕猫的,从小就这样。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会怕,就是觉得特别不喜欢猫这种生物靠近自己的身边,总之看着就不大顺眼。按着靳东自己的说法,大概他上辈子和猫有仇。
不过这两只小野猫好像是个例外,大概是因为一个人,便什么都可以例外。
两只小猫吃的正欢,旁边的小木门被吱吱呀呀的拉开,它们昂起头瞧了那么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靳东听见开门的声音了,也听见脚步的声音,他都没有回头,余光扫了一眼就瞧见了一双绣花鞋。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来了。
“这几日你又给它们吃什么了啊,这么肥,还捉不捉老鼠了?”
“您这样的好心人多了,它们只要伏在您脚下讨巧认乖就好了,哪里还需要去捉老鼠。”杨沁立在一边嗔笑了一句,“做活多累呀,它们现在可机灵着呢。”
“只是未承想,这几日里你竟最惦记的是它们,可真教人伤心。”
靳东的手上还留了一些小鱼没给吃完,杨沁这般才说了一句“伤心”,靳东便抬起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给拉得也蹲了下来。
“这般呢?还伤心?”靳东把手里的小鱼塞进杨沁软软的掌心里,托着她的手伸到小猫面前,他的手掌则垫在她的手背下面,不容她挣脱的样子,“瞧它们被喂地这般好,想来这喂食的人这几日里是没有好好填肚子了。”
这两日东家大丧,戏园子、歌舞坊这些靳家下面的声色场所自然都是闭门歇业的。园子里头的人,虽不用穿什么孝衣孝裤,但也是服素禁乐。杨家人生得标致,有江南人的婉约温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杨沁大约就是这南方女子中的典范,乌亮的黑发贴着瓜子儿般的小脸蛋,柳叶般的眉横在水色样的明眸上,嫣红色的唇笑起来时露出皓齿,端的叫一个“人面桃花”。她声音软糯,性子文雅,一把水磨腔好把人唱得酥到骨头里,若是笑了,会让人像喝了蜜水一般的甜腻,若是掩面垂泪,那真就叫我见犹怜了。
靳东这才转过面来看向杨沁,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裙,脸上嵌着三分笑,是笑也不是笑。靳东的嘴角抽了抽,他确然是有些想见她了,见着了瞅见她有些消瘦的面庞也确然是觉得有些心疼了。
靳东一低头,凑到了她的颈窝边上,沉沉的说,“你瘦了。”
杨沁看着那交叠的手,心里是极受用的,再加上这颈窝边上喷上的气息,更是让她觉得心里酥酥麻麻又甜又痒的。杨沁把头埋低了几分,声音就更小了,“没有呢。戏照唱,人照见,一样的快活逍遥,总之不负春光咯。”
她说话的声音越低,靳东的头也就俯得越低,他道,“哦,一样的快活逍遥不负春光,那就是不伤心了啰?”
杨沁转头瞧了她一眼,这一眼抚平了她眉目间那些许的哀哀怨怨,竟也是真个儿的笑了,“即便现在不伤心了,可心里还是恼你…嗯…恼你……”
“恼我?”靳东一只手搭上了杨沁那纤秾合度的腰身,咬着她的耳朵说,“恼我还来见我,口不对心,莫不是为了杀我才来见我吧?”
“又哪里舍得杀你,爱重你尚来不及呢,指望得大少爷青眼,挣出个锦绣前程才是。”杨沁被说中了心事,自也是有些羞恼,可又不知如何去表露,只得在嘴上逞个强,目光也不敢去瞧他,兀自盯着那猫儿那舌头在掌心舔着小鱼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怪痒的。
靳东瞧着那专心吃食的猫,倒是有些想着自己要能变成这小猫揉到她怀里那就好了,也不用碍着什么旁人的眼光,只管俩人欢喜就好。靳东那本托着她的手掌忽的就是一收,手指叉进了她的五指之间,带着她的手心一扬,那小鱼便落到了地上。正在吃食的小猫“喵呜”一声叫,它们还要去吃那地上的小鱼,可大概这猫儿也是有灵性,仰头便瞅见靳东把杨沁拢到了怀里,这原本是蹲着的俩人直接就倒在了地上,看着还既狼狈又腻歪。两只小猫互瞧了一眼,又“喵呜”了几声不知在说什么猫语,然后小腿一蹦就滑溜的跑开了。
靳东经了这一番动静,又赖在地上不肯起了,杨沁也任他这样没规矩的抱着,左右这处小巷子平时也极少有人来,也就是靳家和戏园子的人晓得这道,靳东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只怕就算给人瞧见了,也没人敢在涿鹿镇的地盘上说他的闲话。
“你看,它们多识趣呀。”杨沁瞅着那方才还在脚下乖巧的小猫,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就跑没了踪影,没忍住便笑出了声,还笑得特别的欢。
靳东瞧着她的笑,心里也松快了许多,他不爱看她愁云惨淡的模样,她要是日日对他笑那便是最好了的。
“这些日子我事情太多出不来,我让靳西来园子瞧过你,给你带了些庄子上顶好的料子你可有收到?”靳东叹了一句,“有时候真想自己若不是长子嫡孙那该是有多好,清闲。”
靳西是靳东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二姨太向氏所出,与靳大小姐靳纯是嫡亲的兄妹。在靳家人眼里,靳西从小就是个脾气古怪的,可就是跟这个大哥好,谁也不晓得他俩人是投了哪里的缘法了。
“收到哩,东家这样捧场,倒叫我更要把学艺弄的精致些了,也免得这嘴碎的呀说我学艺不精,丢了东家这门楣呢。”杨沁低头说了一句,她自也有她的酸楚苦痛,只是这些她并不大愿意与靳东讲的,所以才说了一句,她便转了话头说,“你原先不也是很忙吗?哦,不对,现在还多了一项,忙着伺候格格呀?”
这话听在耳里头显见是有一些揶揄之音了,靳东扭了头细看眼这怀里的人儿,这般乖巧的样子他总觉得有些眯眼,是她可又觉着这不是真正的她。靳东想起他们初见时候的景致,那也是个春光明媚的春日,家里头摆了堂会,杨沁是他二婶带来的。杨家戏班在镇子上是极其有名的,靳东那二婶——二爷的三姨太杨沅那一把昆腔当年算的上是远近闻名的,说是秦淮一绝也不为过。杨沁便是这杨沅的亲侄女。那日杨沁在台上柳腰款摆,团扇半遮,一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靡外烟丝醉软”唱得他入了神,真是当得一句烟视媚行。后来他与她走得近了,又觉着这杨沁是一个媚到了骨子里,偏又生就一副纯洁无瑕面容的人。她的身上处处是违背,又处处是相容。
说到底,靳东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他自己当真是从未清楚过。
靳东拉着人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一眼望过去,却见她的目光也不知是摆在哪里。靳东道,“既是格格,必然是不同了些的。梨园行里哪个不是知情识趣的,你这话说的,爷倒是要以为你是吃了味儿了。”
“您说的文雅客气,可外人却不是说知情识趣的,说的可都是…戏子无情?”杨沁噙着笑,轻柔婉转的一句话,说得像是与她无关一把,风轻云淡,“都说是无情了,又哪里会动心?”
杨沁说着便起势开了腔唱道——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这一句恰是《思凡》的末句,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杨沁想着,这果真是一如所言呐。
“喏,《思凡》唱的不好,不该在您面前卖弄的。”
她在唱时,靳东就这样站在树下,静静的看着她把戏词唱完。温软之言,绕梁之音,又是这样的一曲,时移世易,可听在耳朵里还是酥到了他心里。
“既已动了凡心,又何苦执拗于那无情之词?”靳东朝她迈近了一步,屈指叩在她的额头,“佛家还真不收你这样的,思了就奔了吧。”
“竟是不收我么?”杨沁目光如灼,倒是显得极其认真一般。
“不收的,你若去了,佛心可都要被你搅乱了。”
靳东笑了笑,又说,“对了,听二叔说二婶这两日灵堂祭拜累了身子,你要不要寻个日子进来瞧瞧她?她见着你,想必是欢喜的。”
——我见了你,想必我也是欢喜的。
这一句,靳东藏在了话里头,却是没讲出来。
杨沁愣了一愣,旋即便误了,说道,“去你家里头看人,还需要寻日子吗?”
“要寻的。”靳东也还了她一脸的认真,“我倒是想寻个好日子,把你抬进去。”
靳东说罢了这一句,便没有去等杨沁的回答。他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或许是因着这杨沁头一遭为着他别扭了。这别扭好呀,别扭才说明他在她心里是有分量的。
靳东又说,“天可是要黑了,我得回去了。你好好的,过两日我再来。”
靳东说着便转身走了。杨沁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瞧着情郎的背影走远,渐渐的消失在了这巷子的尾巴。那一句“我倒是想寻个好日子,把你抬进去”在她心尖上滑过,本是香艳风情,可却如风散了。
怕入了心,就该伤人伤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