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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薇亦柔止(2.3) ...

  •   看着郭嘉的影子被烛光拉的格外瘦长,脸上倒仍挂着淡淡微笑,进帐,入座,斟酒,曹操的心情有限地好转了一点。
      军情在白日里议事时已是被掰开揉碎了不知多少回,此时并没有兴致提起。所以曹操截住了郭嘉关于乌丸的话头,所以郭嘉也只是接着微笑,斟酒。不咸不淡的话在两只酒杯中慢慢化开,不知不觉间帐外也有了淅沥雨声跟壶中倾出的酒柱落杯声呼应。

      听到雨声响起,曹操眉头一皱,不过只是随口说下去:
      “张绣之死,据闻颇有流言。”
      “流言止于智者。”
      “只怕智者亦不免为小人所乘,且小人又岂必无智?”
      果然还是为了后方忧心。郭嘉想。张绣的死,于战局本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若让新降臣属人心浮动,甚或旧有的嫌隙一时翻起,事情便可大可小。然而,因为那个人在,其实也并不必担心。
      “荀令君在许,当可无忧。”

      令君。曹操想起跟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初见时,他还是文若。后来,当他在宫禁里时间愈长,在尚书台中政绩愈显,人虽依然如玉温润,甚至更稳重高雅,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已经称呼他“令君”,包括自己。
      “奉孝几时起亦呼文若为令君?” 曹操从酒杯上面看着面前人那双深黒通透的眼睛,似乎要从里面看到正在许都的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一般。那些曾经的畅谈天下,患难中的休戚与共,可托生死的相知相信,与如今无能为力的渐行渐远……在曹操心里汇成一声成分复杂的轻叹,不过他没有让这声叹息溜出嘴边,而是和了口里的酒,用力吞了下去。
      郭嘉迎着那两道威严中带几分不可捉摸的目光看回去,清澈而坚决地笑了一笑。
      “于公,便为令君;于私,仍是文若。” 那个人,其实始终是未变的。只是,当周遭时世已变迁,不变也就成了变。

      这是句大实话,曹操明白,但心里那声叹息回转得愈发无奈。骑上虎背不易,也危险,但要下来,就是被吞噬的覆灭之灾。文若其实也明白这点,只是令君,却绝不会做出与心中信念有违之事。
      而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来做。于是另一个身影从心里转出,曹操有意无意地喟叹道:
      “此次后方粮草无忧,多得董公仁之力。”
      郭嘉眼前浮出谏议大夫董昭那张白净而保养得宜的脸。脸是很精细很有效地保养着的,人也是精细的,知道如何最有效地在适当时机做适当的事情。那显然是一个聪明到可以放心的人,不过,放心着他,也就可以了。
      “董大夫此次建运粮渠,劳苦功高,为国为民……诚心可鉴。”
      “定邺之时,卿与公仁俱在,以为其人何如?”
      郭嘉的眉头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沉。“嘉与董大夫并不熟稔。且,”他停了一下,在曹操探询的目光中极力抿紧了唇角,“只恐嘉之膝太瘦,不堪为枕耳。”
      两人互视一眼,忍不住一起大笑。秘密这种东西,总是能够最快地流传到尽人皆知——比如董昭那次与某个同僚一起值班时,枕着那人的大腿躺卧下去,却被一把推下这回事。[1]

      曹操笑过之后,仍是不由沉吟。虽然并不知这样有几分必要有几分助益,只是,如今朝中之势,若能多一块筹码,总是好的。
      “奉孝,此次回返之后,可愿入为朝官?” 曹操沉吟之中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句话,但一说完,不觉又自嘲地笑笑。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问出口之前就早已知道。

      若此人有心仕汉为官,这么多年从头数来,时机尽多,又何必等到现在这一问。当日文若荐他过来时,司空所掌军队,并无如今这般名目繁多的军谋掾属编制。出谋划策的人固然不少,但无非是身在朝中任职,兼参司空军事而已。便是常为谋主的军师荀攸,在先也已有尚书之职。像他那般白身士子,辟了公府掾属,再举为朝官地方官,转参起司空军事来,才是顺理成章外加名正言顺。
      回想起来,那是……建安二年吧?当时自己眼看着面前这人推三阻四见招拆招,一副不知是佯轻狂还是真疏懒的模样,终究让人找不到一个地方安置他。也是当时军国多事羽檄频飞,直到第二年才弄出一个“军师祭酒”的名头,把这个人放了进去。
      不过说起来,自打那年为了安置这个人,在他的旁敲侧击之下想起来置了军师祭酒一职,也更有了名义把军谋掾属有意识的慢慢扩大,如今看起来越发得力了。司空府掾属编制本有定额,且平日各有职责所在;但军谋掾属并无这种限制,战时自然是按军情调度不提,至于不作战时……却也不妨作些别的事情。
      于是——

      “嘉素懒散,明公应深知。”不出所料的答复,不出所料的那点温和调侃笑意。
      他不是懒散。曹操想。若他真的懒散,又何必做那些军谋分外之事。比如河北平定之后,谈笑间他也曾提点着自己,辟召了许多当地名士为掾属。此举看似漫不经心,细想却是刻意。袁家四世三公,家世赫赫,在河北更是根深蒂固,一直有宽柔的名声,势力一时本是难以消弭。然而,一得必一失,宽柔之下许多人如审配的骄奢愈烈,也颇有些人不满。所以趁机压制豪强亲近清流名士,人心也渐渐归附。攻下冀州不过两年多,河北局势却已趋于稳定,这的确是一手妙棋。[2]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懒散。连自己头痛每发,都有点要希冀能游离在朝中那些争权夺利之外。比如那个寒意彻骨的冬日,董承等人号称接了所谓“衣带诏”之后那次变乱……想来不禁要冷冷苦笑。那少年连野菜牛骨都不得的日子刚过去几年,倒也学会拿了君权杠杆平衡外戚大臣角力,唱了几百年的汉家旧调,果真熟极而流。
      而当时面前人也不过是这么淡淡懒懒笑着,笑得调侃到令人恼火,温和到令人安心着,劝着自己说,该去抓紧时机拔除刘备。倒像是生恐有人忘了,他参议的是军事,也只是司空军中之事。

      但即使这只是一种姿态,也是干净漂亮,让人无从误解的姿态。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人,很明白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幸运的是,那些事,也正是孤想要的,也只有孤才能和他一起完成。曹操很安慰的想着,看着面前这张已经退去了初见时的那点飞扬跳脱,但变得更成熟明智的脸。这张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脸。
      隐约可以看到这张脸再蒙了几层岁月痕迹之后,带着那点淡淡笑容衬在自己某个正扬鞭顾眄的儿子身边,是多么妥帖合宜的背景。

      于是曹操笑了一笑,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满,拿在手里啜着,换了话题。
      “若辽东平定,奉孝以为当复何从?”
      “应先定荆。”郭嘉笑意之中那点调侃消失无踪,语声虽仍平淡,但有着无限自信决绝。面前杯盏仍温,他把里面的酒一起倒进嘴里,热辣的感觉绕在喉间,却把刚才还安静着的眼睛烧成明亮灼人。

      曹操微微一震。多年来,跟这个人这么促膝夜谈,也不知有了多少次,谈的除了军政大事,自然也有许多闲聊。还记得有好几次酒酣耳热之时,此人长笑着说起,若他到了南方,必死于当地疾疫。看着他瘦长身材薄削面孔,明亮眼神惫懒笑容,倒也实在不知道那话几分假几分真。

      然而他现在正正经经地在说,回去之后就应该先南征,平定那对于许多北人来说仍是荆楚蛮乡的地方。
      “闻得近年来,刘景升身体愈差,二子又暗弱不成器,且为夺嫡各怀心事。刘备存身荆州,虽寄人篱下,也必为己蓄势。表若病笃,备必谋其地,荆襄必乱。而明公已尽有中原,军威赫赫,趁乱势方生,人心不稳击之,或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之效……”
      “……荆州未曾为战事多苦,府库丰饶,且旧年来中原士子多避乱荆襄,其中人才辈出,只刘景升无识人之能,不能用耳……”
      “……明公若据荆州,则能拒孙权于江外,暂无东顾之患,便可寻机再谋关右,蜀中……”

      曹操让嘴里的酒在舌尖慢慢盘桓之后,才一路滑下。那一线酒意往腹中垂落,倒像扯开了眉间拧的那个结的线头,让眉头渐渐舒开。
      还是这人一贯的风格。如同庖丁解牛,爽利果决,然而必得细细观察选到最合适的时机位置。该用的力是不省的,但也并不肯多费一分力气。看着那薄薄刀子向厚硬大骨上切去,不是不让人捏一把汗。只不过,当刀从关节之间那丝隙缝滑过,骨头缓缓分开,也实在是酣畅淋漓。
      本来对于自己在兵法上的心得,也是一向相当满意的。虽不敢比孙武穰苴,自认在当今之世,也算罕有人能及。即使是面前之人,若说行阵排兵,毕竟是书生不知陷阵杀敌细微之处,虽说已征伐多年添了不少老练,只怕比自己还是差一点。只是,在对时势人事的眼力上,面前人确是明敏得令人心服到心惊。
      就像当年觑准了袁绍的犹疑,驱逐刘备,迅雷不及掩耳。
      就像当年耐心等着袁谭袁尚兄弟阋墙,露出薄弱之处才挥戈一击。
      确实是切中肯綮的观点,确实是毫不藏私的计策。听着这些明白利落的分析,连帐外连绵不休拖泥带水的阴雨也都显得没有那么令人心烦了。
      至于以前那些死于南方疾疫的话,大概是……戏言吧。毕竟这个人,也还只是风华正茂之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薇亦柔止(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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