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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雨雪霏霏(4.4) ...

  •   邺城这场撕棉扯絮的大雪终于停了,只是依旧阴云霏霏不见霁色。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却也未能将青铅苍穹和白银人间熔成一体。晨光熹微中四下无人,万物泛出冷硬无情的金属色泽。
      司空府内,案上一方素砚中,墨汁早已磨了好大一汪,波澜不惊地躺在那里。墨色深黒,反射着窗外雪光,安静,明亮。像……曾经一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双眼睛。
      曹操的手一抖,受惊一般有点粗暴的把笔探进那汪墨汁,像要从中拂去什么一般一阵乱搅。直到墨面皱得不成形状,笔头也已经蘸到过饱,他才停手用力把笔头在砚边捺了几下,移到面前空白缣帛上方。

      那个不乏聪明,却失之柔弱的年轻皇帝,是会看到这张表的。然后他会例行询问一下面前各位臣子,自然是无有异议。大概还会有老到的人,明白司空曹大人的心意,提议追加一个四平八稳悦耳动听的谥号——或者,甚至御座上那个年轻人自己也已经足够聪明,会主动加上这点顺水人情。
      这么多年,他应该也习惯了。任免升迁,爵位封邑,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称号,一张张奏表呈上去批下来。他的朱笔玉玺落在表上,是最后的汉家威仪。只不过,也只有在那些名号上,这点威仪才显得必须。 [1]
      想起来,都不记得皇帝到底有没有见过三年前被他御笔亲批,封为洧阳亭侯的那个人。反正即使是金印紫绶,也不过遣个礼官端端正正捧出来送过去,是天恩浩荡,只是与施恩的人怎么看怎么无关。汉家制度,非军功,不得封侯。不过已经十二年有余了,在“军”这个字上,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每次出征祭坛前的那个影子。立于高高阶陛上,衣饰华美庄严,但看起来如斯遥远。
      就连,就连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在宫禁之中给他讲论文学时,也未见得会对他提起。不管是相如辞赋,还是贾生才调,大概都实在是跟铁血纷飞、金戈交鸣搭不上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温润如玉的人,自己几乎可以看到他拿着这张表久久不语的样子。
      但是,也只能看到他的不语……如此而已。
      从未见过那张温雅高华的脸上有失态的表情,永远的如冰之清,如玉之洁——只不过冰固然清,玉固然洁,却都不免脆硬易折。大家看见的他是对人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然而他骨子里面实在是个极固执的人,固执地对自己要求完美。但这世界上,又何尝为完美留下过位置?[2]
      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密谋,君之相为建计,何尝不是张良之才,何尝不及萧何之绩……只是,对于他来说,此时毕竟是汉世不是秦末;而自己,也只怕终不是高祖,斩不成那条白蛇。[3]
      他们俩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自己认得二人的时间还要长得多了。曹操想着。那张秀雅面孔之后应该会翻起许多比表中所写更久远的记忆,虽然,那些回忆也不过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切磋琢磨后玉仍是玉,看上去盈手柔光,握起才知不可屈挠。

      所以,说到底,正要写下的这些东西,其实是给自己看的。
      压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叹息,曹操拧紧眉,扯开颌下丝绦,把头上的三梁进贤冠扔在一边,伸手到介帻下面使劲揉揉额头。方要下笔,他又皱着一脸烦躁转头挥手屏退方才在砚旁磨墨,如今正垂首侍立一旁的婢女,拿起手边杯把里面温热汤水一饮而尽,才笔走中锋,落在帛上。

      “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4]
      曹操闭上眼。似乎有声音响起。日后,奕儿,还望明公。
      那日漫天的白色中,灵柩之侧的那个单薄少年,抬起头来,竟然也是一双那样的清亮眼睛。一惊,一愣,一恍惚之后,再去看,发现毕竟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是同样的深黒明净通透,似乎要看进人心里去,但是,看向自己的时候,少年的双眼不像自己习惯的那双那样带了几分温暖笑意,而是严肃、尊敬——却疏远、陌生。
      所以那双眼睛,是再也不会有了。恐惧在心底极深的某处空虚中隐隐要蔓延。曹操使劲摇摇头,把陌生的熟悉的眼睛一起摇出脑海。眼睛不见了,只有这张表,还得继续写下去。

      “故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颍川郭嘉”,以前从未想过,写到比自己还小十好几岁的郭嘉之时,居然要在前面加上一个“故”字。再说什么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无法不发现,冉冉老之将至,从来没有如此显明而令人悚然暗惊。
      “立身著行,称茂乡邦……”不知道陈长文会不会看到这句话,看到了又要说什么。记得那年陈群初来乍到,郭嘉也新拜为军师祭酒不久。二人算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气盛,好几次议事的时候郭嘉的轻狂散漫样子激得陈群忍不住当众出声斥责。只是,从郭嘉安然自若风平浪静的听着那些斥责的模样来看,简直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在故意气老实人来寻开心——所以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陈群除了处理事务仍然持正,在人前却变得再也不偏不倚不言人非了么?[5] 想到这点,曹操几乎有点想笑,但某种酸楚把笑意阻断,笔倒是没有停下——
      “……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馀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逾越险塞,荡定乌丸……” 居然转瞬已是十一年,转瞬从几难立锥到如今尽有中原河北。然而,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只是曾经同乘同席同论天下的那个人却已不见——带着他犀利的议论妥帖的手段一起不见……

      “……虽假天威,易于指麾,”讽刺苦涩的一笑不觉在曹操嘴角掠过。不知为何,这一笑跟郭嘉常常挂在脸上的那个有点苦有点调侃的笑意几乎如出一辙。“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他停笔,皱眉,欲落笔又收住,如此犹豫几下之后,还是似乎有点负气地飞快写了一句:“臣今日所以免戾,嘉与其功。” 当然是句不合适的话,对自己这个臣子的功劳,似乎扯不到需要朝廷封赏上面去。然而,自己“僭越”之处,早已不止这一桩,加上又有何妨?反正已经明白这张表是为自己而写的,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也无关紧要。

      “方将表显……薄命夭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笔头再度顿住,搜寻着可以表示心情的词。虽然左一个无力,右一个还是苍白。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笔落下,“毒恨丧失奇佐。”
      毒恨。如何能不毒恨。
      塞北烽烟,莽苍天地还犹在眼前。三百多年前,一个青年曾在塞外广袤漠野,率领敢力战深入之士,轻骑疾进,取食于敌,所以封狼居胥,斩匈奴首七万余级。不知道你对我说“应该轻兵兼道掩其不意”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传奇。
      于是昔霍去病早死,汉武为之咨嗟。
      归途上鸿雁南飞,行止自成行,一如军旅。只不过,当时已经经常躺在车中昏沉的你,不知有没有看到那些大雁。军中的条件,自然是简陋艰苦的。当那位曾战渔阳、定陇西,战功赫赫的征虏将军病倒在军,即使光武帝特地下诏送来御盖和厚软绵毯,生命还是无可挽回地消逝。
      于是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6]
      好吧,写到这里大约是够了。“今嘉殒命,诚足怜伤。”笔被疲惫地放下。

      封起这张表,曹操忽然感到寂寞铺天盖地涌来,厚重到令人窒息。戎马大半生,当手中的权柄愈重,身处的地位愈高,却发现,身旁可以说话的人愈发稀少。张邈,陈宫,袁绍……一个个旧时知交从自己的轨迹上滑开去,在身后遥遥沉没。只是,当习惯于身侧空白被那清亮眼神调侃笑意填满,竟未曾发觉,高处已经不胜寒。
      这个,无非是唯唯喏喏。那个,也只会恭敬谨言。再那个,还不是自保推托……所以当寂寞难遣,更与何人说。
      把现在邺城所有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后,曹操无奈的合上眼睛,脑中浮出那张远在许都的温润如玉面孔。细看起来,那张如玉面孔其实跟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一般通透。只是水光清冷,却因势成形;玉光柔润,却宁碎不弯。
      但即使如此,那也已是仅存的,纵使有了几分无奈几分隔阂,仍可以带着理解而诚恳的目光看过来的面孔。
      笔又被拿起来。

      ***

      许都,尚书台。
      一双朱红袍袖中的手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抱帛卷竹简,最上面正是曹操这份奏表。那双手修长而稳定,微露的骨节由于肤色润泽,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把那些看似有些过分温文的动作中和成恰到好处。
      手利落但细心地揭掉封缄,展开这份奏表,却忽然一顿,停在空中许久。整齐干净的指尖渐渐由于捏得太紧而发白,微颤。

      二十五年前。初到阳翟为郡吏,仍极年轻的自己。少年浴着阳光立在自己身前,脸上有一双聪颖却未经世事,因而锋锐逼人的眼睛。
      十九年前。因董卓乱政而弃官,与部分乡人北上途中的自己。少年已是即将行冠礼的青年,站在黄巾摧残后的断壁颓垣间,眼中曾经的明锐被几分忧伤迷茫深深埋住。
      十二年前。初迎献帝都许,内忧外患中忙得不可开交的自己。欲叫辛佐治从袁绍处过来一起共事,未果。却因此得知,那个青年并未没于李傕郭汜之乱,刚刚还短暂在袁绍处呆了一阵,又回了颍川。
      十一年前。许昌。发了一封后来想起,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的信的自己。那个瘦削的青年再度出现,熟悉的脸上带了一抹不那么熟悉的调侃笑意,眼睛不再迷茫,却清亮到令人有几分……不安。

      于是,之后的十一年岁月居然就这么倏忽而过,凝在手里这张表中。

      “荀令君,曹公另有信在此。”
      拿起,拆开。奏表上的字体看上去仍维持住端整矜严;这封信上,见惯了的那笔漂亮章草却不复平时的浸润流利,笔划顿挫得分外险峻,转折间墨迹断续枯涩。[7]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疑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8],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荀彧拿了信,只是久久不语之后轻轻放下,也并没有再接着翻开任何东西。见状,刚送来这些公文信件的新晋守尚书郎试探着开了口:[9]
      “荀令君,赵司徒新举曹司空之子丕为茂才,有口信来问,令君以为其人宜委以何职?”
      荀彧其实并没听清这句问话。他已届中年,气质愈发内敛蕴藉,脸上轮廓却仍挺拔英秀。如今这张脸上看不到什么波澜,只是脸后面的心绪已翻腾绞缠成无法理清的一团。虽然“赵司徒”三字挣扎着挤过这团混乱传入耳中,但曹操录尚书事已有多年,朝政一切均经由尚书台处理。不管是司徒赵温还是太尉杨彪,都无非是位尊名重的幌子,想来纵有事,也不会是什么实政急务。所以,他也只是稍稍更挺直了一下身子,对着眼前这张只见过几面的脸孔温颜笑笑,说:
      “此事容仆稍后再议。”停了一下,又颔首向面前人道:“若无他要事,便去回赵司徒罢。”依然是温和的口气,但也是明明白白的送客之意。[10]
      新来的守尚书郎有点诧异的应着,向荀彧一礼,转身退出。他入台办事时间不长,但已经知道这位尚书令为人是极和气的,处理公事却素来干练决断,绝无拖沓。可是今天,不但未像平时那样和气地边看公文边考问一些自己对那些政事的见解,而且居然大多公文放在那里不见处理,一件小事都还要拖后回答……他忍不住在跨出门槛之前微侧头,往公案后那个身影处瞄了一下。但能看到的,只有衣襟无声垂落在薄薄坐席上,因背着窗棂而笼了一层如玉光晕,却没有一丝动静。

      荀彧在心里对赵温有点抱歉地一叹,目送着人影从门口离去。确信已无他人能看到屋中情形之后,他忍不住以肘支案,把额头和双眼深深埋进掌中。
      一室沉寂。无风,薰炉中香烟逸出笔直一缕,伏案的人所戴冠侧貂尾却轻颤不休。

      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
      十一年前在许都,那张懒洋洋面孔从曹公庭中出来,见了自己只是微微带笑颔首,说文若高明,果然英主。但有一瞬间,那眼中清澈止水,忽变明如霜雪利如吴钩。
      而自己接着入得庭中,正见曹公欢欣抚髯,长身而起。有此人相助,孤大业必成。面上方败于张绣的郁结忿怒之色一时居然不见,换了意气风发,顾盼自雄。
      天下人,相知者固然少。相知而又能相得者,更是少之又少。
      荀彧心中抽紧到隐隐作痛。若非相知,自不会以这样的信相诉。但即使相知,甚至互相欣赏,却并不一定可以成为同道之人。

      上次见到他时,已是一年多之前。曹公为自己在邺营建府第[11],落成之日筵间他把了盏晃过来,问自己欲何时迁居邺城。盏中酒光摇荡间,亮灼眸子令人想起当日阳翟那个少年。
      只是听了自己无意离许的答复,转瞬那闪亮便落入钟内琥珀醇浓,流上唇边笑意佻达。
      笑得一如这次所见。枕上人陷昏迷,面孔形销骨立到几乎陌生,然而嘴角线条仍带了习惯性的勾起。
      仿佛那笑意已经刻到骨子里去。
      不知若他睁开眼来,又会说什么。

      荀彧从掌中抬起头来。
      案上被手捏过的缣帛微皱。面上线条也与平日微有不同,大概是指掌压痕所致。
      手指再重新抚平帛面,脸上也恢复平静,一切无懈可击。他慢慢卷好那素帛,把它与其他已理好要送呈君前的奏表文书放在一起。

      纵使能帷幄间指点山河决胜千里,终究发现,“知遇之恩”四字竟是重逾千钧无法权衡。
      年少相知,辟命礼遇,难违君恩。
      然而君子之道,期于为善而已。[12]
      所以,自己所求,大约也只能是无愧于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雨雪霏霏(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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