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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雨雪霏霏(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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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洗兵海岛,又刷马江洲。从碣石山一路西行,十一月,军已至易水。
如今易水却并非可刷马之地。乡土不同,河朔隆冬。水竭不流,冰坚可蹈。车轮辚辚行过,碾不碎冻土,却把车里面传出的低咳声碾得破碎断续。
曹操皱紧了眉,拨马过去揭开车上帷裳。车中人眼帘垂落,气色看得他心中一紧。但是,很快就要回到邺城了。
“奉孝,孤已命人延请名医,至邺后可速行调治——”
“禀司空——” 话音未落,已有小校过来禀报事情,面上带了不知是寒冷还是兴奋的红色,“代郡乌丸行单于普富卢、上郡乌丸行单于那楼将其名王而来,贺司空平叛得胜旋归!”
听见这些话,郭嘉张开眼,笑笑。
于是曹操放下车帷,让那厚幕隔断视线,也隔断自己隐隐一点心绪不宁。
还邺,恰好赶得上除夕的喧闹沸腾。
尧之城,舜之壤,禹之封。邺城经过近三年的修缮营造,如今规模已经初具。楼台殿宇倒还称不上富丽,然而城中布局阔朗端整,隐隐见得气势磅礴。
干戚羽旄,棨戟弓韣,武卒衣三属之甲,剑士冠缦胡之缨。这样的雄壮军容,从城中贯穿南北的主道上走过,朔风中旌旆猎猎翻起貔貅,飞熊……当真是一时之盛。
邺中所有官属均整装相迎。置酒高殿,烹羊宰牛,畅饮欢庆。
宴酣,夜深。已是饮到醺然半醉,偏有人拿了事情来请示办理。
辽东太守公孙康,斩送袁家三兄弟,及乌丸单于苏仆延等人首级,至邺已有数日。未敢擅专,望司空示下如何处置。
好!可悬于马市,以儆效尤!
且慢——另外传令下去:三军敢有哭之者,斩!
“公达,今天下事已略定,孤愿与贤士大夫共飨其劳。”坐在荀攸府中,曹操面有倦色,但是情绪显得还甚为高昂。“昔高祖使张子房自择邑三万户,今孤亦欲君自择所封之地。”
“攸安敢无功受禄。”
“孤率军远征,公达抚宁内外,仅次于文若而已,何得云无功?”
听到曹操提起这位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叔父,荀攸微笑:“叔父在许,左右王略,功高日月,攸何能与并论。”
曹操闻言,眼中有怔忡闪过,转瞬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文若已——回了许都?”
那日回军的庆功盛宴,荀彧也特意从许都赶来祝贺。许久未见,他还是一贯的温润清雅。在大片上玄下纁的公服之中,那身朱衣皓带分外抢眼。然而回邺以后事务驳杂,几日来竟都无暇与他促膝多谈。
荀攸点头:“叔父言许都事繁,且侍中为天子内臣,久离都城,非事君之礼。”
“哦,也好,”曹操话音平静,但隐约似是带了丝怅然,“台阁……不可一日无令君。”
其实只有一刹那的沉默,却不知为何显得很长。所以荀攸觉得应该开口。“还许之前,叔父曾与攸……去奉孝处探望。”
“奉孝可曾说些什么?”
“两次去时……皆昏睡未醒。”
谈话间的静默自然是尴尬的,但,有太多东西比静默更难以为情。所以此时,二人都缄口,放任静默在面前勾勒出那苍白面孔和病骨支离。
却是恰到好处。
速遣人去郭祭酒府上询问病况如何。
是。
奉孝可曾好转?命人去探!
这几刻之内,司空……已遣过数人前去探病,皆未及回返而已。
哦?再着人探看,速去速回!
司空何不亲自前去?
好——取孤大氅来!
司空,已至半路,为何又折回?
若孤自去,府中忙乱劳动,反而添病。再遣人问疾,嘱其当心诊治调养即可。
大军回邺以来,各军部官署都一直忙乱不堪,这日还是正月里司空府第一次召集群臣僚属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也相当不正式。大家素知曹司空对礼数不甚拘泥,且此时又是节下。于是入得堂上,诸人之中老友叙旧,新知见礼,正如这座营建中的邺城,带了像新漆的舆车驶过的气息,兴兴腾腾。
却也如新漆,气味未沉,有点略刺鼻的浮躁,无处着力。
直到曹操示意开始谈论正事。远征方归,自然许多事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孤欲表封公刘为中领军,元嗣为中护军,诸君以为何如?”曹操先前已提了张辽张郃等数人的论功封赏,并不见异议。
史涣坐在一侧,听到这里却如坐针毡,连忙起身避席谢道:“涣实在惭愧,不敢当此。” 见曹操挑眉面现疑惑,他望了一眼韩浩说道,“当日出卢龙之前,涣心中本怀疑虑,几乎欲去谏止明公。未酿成大错,实是多承元嗣出言劝阻。”
坐于左首离曹操最近席上的男子,年纪已过天命,举止豪爽但也不失得体。那张仍看得出曾经英爽飞扬的脸上,唯一的缺憾是左眼已盲。他见韩浩闻言有些赧然欲出声逊谢,抢在前面先笑说道:“元嗣素来果敢勇决,行事——可为万世法。”
这话其实是当年曹操嘉奖韩浩时所说。那次夏侯惇被贼劫为人质,韩浩毅然按国法行事,不顾人质而去攻击贼人。因此不但夏侯惇得免,贼也惊惶被斩杀。有此先例后,再无人质被劫之事。
“伏波将军……说笑了。”大家都知道,由于那次的事情,韩浩在这位旧上司面前总觉有些拘束;反倒是夏侯惇自己从不介怀,甚至还有些得意于当初是自己将韩浩从袁术处收入军内。此时看韩浩因此而愈发讷讷,窃笑之声四起。
曹操见状也忍不住长笑。
犹疑不定,当然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孤自己,当日作下决策,也是需要可以信赖的人在旁诚恳进言的。不过曹操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继续吟吟微笑。习惯性地伸手出去,案上却没有中军帐里的虎符牙璋等物,于是他随手抓起手边笔筒玩弄着,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点踌躇满志。
他命史涣安心还席之后,正见到堂外有小吏模样的人徘徊,似乎有事欲报。
“何事?”曹操看那人踟蹰不前口气吞吐,皱眉,心里有点不知是不安还是不悦。
“禀司空,军谋掾牵招,及蓚令田畴,在马市于袁尚等人头下设祭悲哭。”
室内空气微觉滞重。夏侯惇闻听此言,表情竟是一震,急切开口道:“孟德,田子泰日前已将家属宗人三百余家尽迁居邺……”
曹操点头示意心知,把他的话止住,手里仍是下意识拨弄笔筒,脸上阴晴不定。喜怒之色交替几回之后,他却把脸上波澜尽敛,展了眉扬声说:“听之自去,不必多问!”
周遭气氛这才又松了下来。只是虽松弛,却不觉平和。并没有人私语,但总觉空气翕动,也像新漆沾上人身,令人无由地发痒,无法宁静。
“报——”又是一个从人行至堂前。与刚才来人的逡巡犹豫不同,他显然报的是急讯,匆匆喘息未定便躬身行礼高声开口。只不过,当他边说边直身起来,看见曹操的脸色变化,声音却不自觉地与头一起渐渐低下去,最后几已成为俯首嗫嚅。
“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郭嘉……薨。”
厅堂上忽然安静。
仿佛所有人的动作声音瞬间被抽离,全部汇聚到了曹操手里那个笔筒之上。
于是死寂中绽开唯一的动静。连串脆响,那个笔筒滚至阶下,瓷片飞溅,碎得万劫不复。
司空几日来饮食俱废……恳请司空,身为国之重臣,不可过于哀毁。
孤知道了。
司空……其实于礼不必亲自临吊,遣人前去致唁便是。
取孤素服来!
还不速去!
……是。
然后,所有的印象,其实也只是那日大雪纷扬。茫茫素白天地之间,飒飒素白帷幔,惨惨素白缟衣,与冉冉素白六出飞花弥漫成一片。
素白到不真实的这一切里,棺木望过去是森森沉黑,扎得眼睛作痛。
本是界限鲜明如泾渭的两种颜色,却令眼前景象尽转朦胧。看不清那些荒、火、黻,二衽二束,漆盖玄绿。
界限鲜明的,不止是泾清渭浊……更是碧落黄泉。
模模糊糊之中有人过来劝慰。转头,都是多年来熟稔的面孔。即使看不清楚,也能认出大约是公达,还有元常等人。
然后有个少年披了衰麻扶杖过来还拜礼,有双年轻的眼睛,带了种易晞朝露一般的明净。往里看进去,本该是新鲜清朗如同所有的未来,但如今里面还是只有黑白两色,拼合成深浓悲哀。
胸口窒闷。心似乎在被一只手狠狠抓掐揉捏。
所以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爆裂出来,在周围的低低哭泣和轻声安慰中,每个字都显得格外响亮清晰。
只是,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真正听得分明。
弦断有谁听。
“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
依稀是那年在许都,初会畅谈,相见恨晚。只是当时谈的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再想一下,大概是因这样的谈话,十年来已经成了固有的习惯。说过的话题多到不可胜记,人却一贯是那个样子,坐在面前笑得闲闲懒懒。然而,记得那脸上眉间远峰散朗,信步过去,总有无限胸中丘壑。目中其实是夜色里波澄不动,但如浸一天星。
所以,虽只是斗室一隅闲坐漫谈,也似见眼前万里江山。
“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嘱之。”
禀司空,上次所延名医,已去郭祭酒处诊过脉回来。
速速有请!
先生,病情究竟如何?
回司空,医者医病,不能医命……老朽亦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而中年夭折,命——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