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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薇亦刚止(3.1) ...

  •   “砰”的一声闷响,穹庐里面,一只酒觥被摔到铺了毛毡的地上,带起一道烈而不洌的酒气。
      摔觥的青年身穿云纹织锦滚边深衣,腰上束带文绣精细,配了他俊秀容颜本是令人赏心悦目,但在四壁悬挂兽皮毛毼的毡帐里面却显着几分不协调。此时他正忿忿站起,带得身上佩玉叮咚作响。
      “阿瞒老贼果然狡诈!”
      “显甫,少安毋躁。”正与青年共饮的人也扶案站起,沉声道,“任他诡计百出,我等只以不变应万变便是。”
      俊秀青年正是袁尚,袁绍生前最为钟爱的第三子。只见他身形颀长动作矫健,按了腰间佩剑在帐内来回踱步,恨声说:“曹瞒近日频频以疑军出诱,胡骑虽轻捷,但跋涉往返之间不免疲惫,我自然心知。然大敌当前,那楼班竟……”
      刚扶案站起之人年纪略长,已过而立之年的模样,眉眼之间与袁尚颇为相似。只是袁尚的五官更精雕细琢,而此人面上线条就略显粗放,且双眉间已见浅浅“川”字皱纹,身上衣饰也素淡许多。因此相较之下,此人显得并不起眼,但通身气度却让人有稳实忠厚之感。他伸手向袁尚肩头,欲按住那个躁动不安的身影。

      袁尚刚才只是稍一气结,此时已愤然继续说下去:“听方才二哥言下之意,那楼班竟是不思戮力同心,反对我等心生怨怼,有不逊之言?”
      “楼班虽名为辽西单于,然汝岂不知其并不能服人?方今只消蹋顿明于情势便可,何须在意楼班如何。”袁绍第二子袁熙皱起眉。自己这个三弟聪明之处并不逊大哥,但脾气实在不敢恭维。而且,以前不过只是略有些骄纵的性子,如今怎么愈发暴烈到有几分戾气起来?
      “楼班口出怨言,无非因为数旬来郡中汉民纷纷逃亡。” 袁熙微一沉吟,又续道,“乌丸人耕种所得谷物皆粗砺,且好酒而不知作麹蘖[1],精米布帛等物均仰中国。是以,若无汉民,其生计确有不便,且汉民逃亡,胡人亦不免因此人心惶惶。然大军对垒之时未免如此,战后自然渐渐如常。楼班无谋识浅,然精明如蹋顿者自不会以为意。”
      “不意我等竟沦落为夷狄小人所欺!” 袁尚年轻俊秀的脸上,细看去竟可见眼下已现松弛,有几分颓废之态。
      “既知其为短视小人,又何苦与其计较?曹贼在此暴师已颇有时日,此举无非是出于进退不得,试探我等而已。只须再忍得几时,老贼国用不足,自然退却,然后你我可以徐图大计。”
      “二哥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尚只怕不能。”袁尚傲然冷哼,“想我汝南袁氏何等家世,如今竟落得令家中女子委身事人,仰人鼻息。你我堂堂七尺男儿,若不能重振家声,何颜立于世间?”
      甄宓妩媚温柔模样顿时在袁熙眼前一闪而过,那张方才还沉稳不惊的脸上颜色惨变。

      袁尚见袁熙变色,也自知失言,不觉有些手足无措。方才酒意上涌,话中本意是指那位当日父亲为结盟乌丸攻公孙瓒,而送去与蹋顿和亲的那位庶出之妹,却不小心揭了二哥之妻当日在破邺之后为曹丕所纳的伤疤。
      那位妹子,其实与二哥是一母所出。说起来,自己都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只依稀记得性子是极婉顺的。当日告知她要被送去和亲,居然也只是淡然垂首,面无怨色,一句求恳之辞都不曾说——这份好脾气,倒与自己这位一贯温厚与人无争的二哥颇有几分相似。
      二哥的温厚能干,自然是令人无法不油然而感可亲可敬。不仅与兄弟争家业的行径从未有过,而且,即使一直被派去镇守幽州,中间只前几年为娶妻短暂回邺一阵,还把新妇留于邺城服事翁姑——也正是因此,邺城被攻破之后,甄氏便在袁府中被虏,成为他人禁脔。
      然而,二哥不与人争,只怕也是无法可争无法可想吧?袁尚虽带了歉意,想到这里却仍有些不知是惋惜还是快意的感觉。大哥身为长子,承父业本是名正言顺,而自己却占了父母宠爱,且两人各有谋臣相辅为羽翼;而二哥既非嫡又非长,自然无法与大哥和自己相争。且二哥的性子,也确是过于温吞,御下又不甚威严。自己当日败于大哥,来投奔二哥之后,居然被部将焦触、张南所攻,才会仓惶败走此处……

      一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本在帐角抱了卷竹简读着,此时一言不发过来从地毡上捡起酒觥,放回案上。袁尚看了少年一眼,方才的无措神色间更添了些赧然,缄口转身,双手环胸面向帐壁而立。
      袁熙定神微微叹了口气,和缓了脸色温言对少年说道:“阿买,今日天晴,若是读完书,便去习骑射罢。回头叫人将我那匹‘飒露’先牵与你。”[2]
      少年端正清秀的眉目间,由于兄长之间争执而生的惶急抑郁顿时退去几分,有些期待之色道:“ ‘飒露’与‘延寿’日前所育那匹幼驹,闻得人言骨相神骏,可否给我?”
      袁熙不禁失笑:“那自是无妨,只那幼驹如今尚未断乳,给汝又有何用?至少也须再待一载余,骨骼稍成,方可渐渐骑得。如今厩中自有几匹良驹,虽不及‘飒露’与显甫之‘奔宵’,也极难得,汝可选一骑先乘。”
      少年展颜,对袁熙袁尚二人施了一礼,转身向帐外跑去:“谢过二哥三哥。”

      见小弟袁买已出帐,袁尚不由转向袁熙,讷讷欲向其说些什么。袁熙摇头止住袁尚说话,面色黯淡回席坐下。
      袁尚也有些讪讪的落座,脸色变幻了几次,终于又忍不住开口:
      “乌丸人实有虎狼之性,更兼首鼠两端趋利忘义,终是难养!”
      “显甫何出此言?”
      “二哥岂不记得两年前公孙康与曹瞒俱遣人至柳城,欲招抚三郡乌丸之事?”

      听袁尚提起此事,袁熙脸上也浮出愤懑。当日袁绍长子袁谭被曹军围于南皮,乌丸本是派了五千骑兵前去相救。但牵招被曹操所遣,到了柳城,在当时当值的峭王苏仆延面前慷慨陈词,甚至当场拔刀要杀掉同时到达的公孙康派来招抚乌丸的使者韩忠。
      于是苏仆延被吓得面无人色,鞋都不及穿就扑过去死死抱住牵招,生怕韩忠被杀,招来辽东太守公孙康的报复。
      结果,本来已经派出去救袁谭的骑兵被火速召回。
      纵然也知其曾手足相残,毕竟血脉连心……听到袁谭死讯,自己一时也是心痛难以言喻。
      想到这里,袁熙不由怒道:“那牵子经尤为可恶,纵高干当日有不是处,我袁氏毕竟于他有辟命之恩,不思为报便罢,却反去助老贼!”
      袁尚冷笑:“牵招匹夫背德忘恩自不待言。如今据报,阿瞒老贼派出的诱我之军,居然对此地形稔熟,神出鬼没,令本地乌丸人都疲于奔命——二哥你道向导却是何人?”见袁熙摇首,袁尚续道:“便是田畴!想父亲当日与我皆曾屡加礼命于他……”话未说完,却停在那里。

      帐内,二人一时沉默。曹军此行将领掾属,与袁氏有旧的人实在不少。
      偏将军张郃,原被袁军倚为梁栋,却在官渡之时因郭图谗言陷害,惊怒之下与高览率部投曹操而去。
      军谋掾牵招,先事袁绍,后事袁尚都被重用,曾率领乌丸突骑,颇有威望。邺城被攻破之后,他本是要相助袁尚割据并州,却因为驻守那里的袁绍外甥高干有相害之心,愤而转投曹操。
      军谋祭酒陈琳,一篇讨曹檄文掷地作响声犹在耳,破邺之后却也被曹操收至帐下。
      就连南皮城破之时,袁谭被虎豹骑斩首,听说都是曾在袁氏军中效力的一位牙门将所为。曹军虎豹骑皆是从各部中百夫长以上的将佐中选拔而出,自是精锐中的精锐;但若不是有人对袁谭素习形貌所知甚稔,将其擒斩又谈何容易。
      其实……如今想来,若说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只怕发生还远在这些人的改弦更张之前。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早先袁绍在日,帐下谋臣间那些尔虞我诈潜流暗涌。辛评郭图依附于袁谭,审配逢纪结党于袁尚。明里是长幼相争,暗里却俨然颍川冀州两派对峙。
      那时,还是地广兵强,傲视当世,可以自矜言道: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
      而如今率大军而来,当时却还是朝不保夕的那个人,似曾静静说过: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3]
      于是,荀彧早早拂袖而去;许攸在官渡反戈一击;辛毗虽因兄长而逗留,却也暗怀异志……还有,曾经在郭图辛评身边短暂出现过的那双眼睛。清澈安静,却似让一切透透彻彻无所遁形。
      于是,就在那双眼睛略带悲悯却冷静决然的注视之下,变起萧墙,手足残伤……到如今,竟已若存若亡。

      “负义之人已矣,不提也罢。”袁尚嗤了一声,撕破沉默,“如今,当多加留意苏仆延为是。”
      袁熙略有些诧异:“苏仆延为人懦弱,素来唯蹋顿之命是从。以吾所知,此人只怕断不敢有异心。”
      “二哥君子之量,难测小人之心。近日苏仆延部中,似是隐有异动……”

      二人在帐内浅酌深谈,不觉日已西斜。
      “二哥!”
      袁熙闻听袁买叫喊,起身踏出毡帐之外,负手立于残阳中看向声音传来处,衣袍镀上一层暗金。
      “二哥,‘飒露’果是好马!”袁买背着弓,勒缰停在袁熙身边,小脸涨红出兴奋,手里提了一只中箭的野雉。袁熙见状鼓励的笑笑,又忍不住举头向西南方望去。
      山岭间暮色四合,高城蜿蜒如龙,而天边云彩恰呈鳞甲状,遥遥重笔抹上龙身。
      “又是风雨将至……”袁熙喃喃道。
      袁买身下那匹酱紫色骏马若有所感,嘶鸣一声抖抖长鬃,蹭在袁熙身边喷了个响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薇亦刚止(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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