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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薇亦柔止(2.4) ...

  •   郭嘉从厚厚的雨幕夜幕之中回到自己帐里时,已经几乎是四更天了。虽有伞,但雨丝风片无孔不入,衣袍仍湿了许多,黏在身上如附骨之蛆,令人无奈而厌恶。郭嘉疲惫地换掉湿衣,熄了灯,倒在榻上,让自己淹没在帐内沉沉黑暗之中。
      若是头脑里面也能如这黑暗一般纯粹简明,倒是好了。郭嘉想着,任凭脑中那些混乱的思绪互相撕扯绷紧,裂开一道道疼痛。

      刚才谈兴正浓的时候,倒还没有发现头这么重。
      但是把那些日后才能用到的大局蓝图放下,回到目前的处境来时,却发现实在是有些泥足深陷举步维艰。
      道道地地,绝非比喻的泥足深陷举步维艰。
      本来按原计划,到了无终之后应该继续东进,再沿滨海的一条大路北上直取柳城。若要跟那些大半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逐水草而居的乌丸骑兵玩捉迷藏追击游戏,自然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所以光明正大打到蹋顿的大本营柳城,逼其不得不正面一战,才能真正克敌。
      但近来的大雨,让本来就地势低洼的滨海一带几乎变成了大水塘——或者应该说,比大水塘还要糟糕。若真是水塘,还可以用小船浮筏等物载军队前进,可惜如今的情况,是许多地方泥泞不堪,船筏根本派不上用场。而除了这些泥泞,水积得深的地方也是多到避无可避绕无可绕,不管是去打探的斥候,还是试着派遣的先头小队,都垂头丧气回来说,在那里马匹根本无法行走,更别提那些辎重车辆。

      ……那些辎重车辆。
      此次远征,所带军队本就是步骑结合,机动性比全由骑兵组成的乌丸军队逊了不止一筹。那些辎重,更是成了必不可少的——劣势。[1]
      然而,机动力不足,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乌丸轻骑,几乎没有辎重之累,且塞外马种既好,战士骑术又精。而中原素来不产好马,且连年战乱,人尚且无法聊生,哪里有多喂养战马的余力。郭嘉闭上眼,进入幽州以来一路看到的那些立于荒芜田间的面孔,跟更久远的记忆中那些白骨蔽平原之间的面孔重合起来。一样的饥寒之色,一样的枯槁木然——显然不是天生如此的,只是因曝在不见希望的苦痛里太久,已经变了木然。
      不过,那些槁木,其实是只需要一点火星便能成熊熊野火的。火舌烧了周遭一切,却也把自己燃尽,最后终究归于灰烬四散,无声无息……这些在自己十四岁时,已经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了。郭嘉懒懒的提了提嘴角,发现双眉已经倦意浓郁到几乎要托不动发沉的额头,所以举起手来在额上揉了几下,不知道是要把里面那些针刺般的尖锐痛楚揉钝一点,还是要把那些漫天黄巾的画面揉成团扔到一边。
      草木的好处是,只要有雨,在灰烬里面也仍能重新拔出青翠蓬勃。枣祗任峻等人整顿屯田十余年,不说是成效斐然,至少如今像官渡时军粮几乎断绝的情形已然不再。豫、兖、徐三州不提,就连新平定不久的冀州等地,这两年多来,仓廪也渐有了粮秣存储。若非如此,这次远征也无法成行。

      但人显然并不是草木。
      还是两年多之前,在刚刚被攻下不久,百废待兴的邺城,曹公那次招待冀州众名士的饮宴上。
      “今天下分崩,庶民暴骨原野。明公兴王师至此,未曾先行仁政,救民于涂炭,却计算我冀州户籍,以充甲兵,岂是本州人心所望?”崔琰本就嘹亮的嗓音由于含了忿怒,硬硬地冲上去撞到新修好不久的房梁,碎落在整个厅堂上铿然作响。于是席间众人都面无人色,战栗伏地让那些声音的碎片从背上滑落,只有崔琰长及腹间的胡子几乎要无风自动,跟他的目光一起向主位上的曹操直逼过去。
      没有目光能透过的黑暗中,郭嘉脸上又浮出跟当时一模一样的那个苦笑。自从随曹操奔波征战以来,苦笑不知何时起已成了他脸上的一个下意识表情;而当他发觉这一点后,这个表情中又多添了几分无奈的自嘲。

      九年前在下邳。袁涣踏着积水走上白门楼,穿的深衣新染了兵火之色,下摆还是湿的,但是从容自若,如同衣裳齐备走在最干净肃穆的殿堂上。“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挺直站在那些同样从吕布军中新降,但却是惶然无措拜倒在曹操面前的人群中,袁涣端正矜持地高揖,背都没有多弯一分。“公虽以武平乱,若可济之以德,则天下幸甚。”
      那时郭嘉正顶着一张年轻到足以被人忽略的脸,闲闲的靠了身旁廊柱站着。城中散兵和百姓惊恐奔走,搅起积水的波澜映到眼中漾上嘴角,变成还有点生疏的一丝苦笑。
      袁涣仍是语气和缓而字字清晰:“今公募民屯田,虽民不乐,多逃亡,然宜顺其意,乐之者乃取,不欲者勿强。” 他直身抬头,表情坦然清淡,望向曹操一干人。那目光本是平和轻柔如鸟羽,但落到郭嘉脸上时,却一下把那上面烟尘般灰蒙的疏懒之意掸去了八九分,清清楚楚露出下面苍白的讥嘲。
      而曹操看着面前这位从少年时便清静自守,不与自己和袁绍等人一起嬉游的故司徒之子,带了一半无奈一半肃然,正色回揖还礼:“曜卿所言,自为极是。”

      于是在冀州的席间,曹操也是那么对着崔琰的长长须髯,敛起了脸上那些征服者的志得意满容色飞扬,口称“受教”,躬身拜谢下去。

      那日席间,崔琰的话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后来伎乐倡优流水出入,便将之淹没得不留痕迹。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阳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讴。
      这样的欢宴,在不久前还兵戈杀伐之声一片的邺城,愈发显得弥足珍贵。曹操和众冀州名士,还有自许都一起过来的诸从事掾属,应答酬唱,一座尽欢。大部分宾客来时其实是怀了惴惴之心,但随着觥筹交错,渐有起坐喧哗,继而各人开始慷慨谈笑,才气纵横,庭中本有的衰颓靡伤之意一扫而空。
      主人殷勤,嘉宾风雅,俨然龙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
      座中文采出众者本多,兴浓之处,陈琳、阮瑀、徐干等人纷纷赋诗,当真是辞灿灵蛇之珠。曹操当时已经半醉的前仰后合,头巾数次蘸到桌上酒水淋漓,听得那些诗,吟诵玩味之下更是欣然长笑不止,举起面前酒觞,击节高歌: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2]
      即使是席间气氛已经和乐融融,崔琰依旧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疏朗的眉目间一派威重。曹操歌毕,正在众人赞赏声中俯仰欢笑,一眼看到崔琰,不由得端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表情略显尴尬,向正在身侧不远处陪坐的郭嘉看去。二人目光相遇,郭嘉微笑虚虚举觞,双眉挑的有些狡黠有些调侃,眼睛倒弯出几分暖意。

      而此时黑暗中,郭嘉回忆着曹操当时所歌中所唱“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连唇边那丝一贯挂着的浅淡笑意都全然不知所踪,无法自抑的皱紧了眉。
      此次出兵共四万多人,虽然不至于是虚国远征,但所需军饷粮耗前后封赏绝非小数。若不能有所斩获以战养战,国力一两年内只怕无法承受下一次同样规模的消耗。连年征战,诸州府库本就瘠薄;而此次为了出征调集军粮钱物,自然又免不了有苛政搜刮之事——连细细查证都不必,只看那些还并不完全的各地逃亡流民数量情报,就足以让人心知肚明。因此当日邺城,出征之前的争论中,反对者罗列的不管是这些府库存储流民数字,还是那些时常爆发的小型起义,都着实令人难以答对。[3]

      只是,自古知兵者,岂为好战。
      四海未平,强敌窥伺在侧,家园危如累卵的时候,即使清素如袁涣,亮直如崔琰,又能把那些礼义教化,仁政爱民安稳行到几时?
      最现成的例子还在那里放着——那位汉室宗亲,有堂堂姿貌风仪,谦谦君子名声的荆州牧刘表。
      那不是一个没有能力手段的人。快二十年前,他初掌荆州,就迅速平定了当时那里割据的贼寇。而后四周虽是乱象横生,荆州在他手里励精图治拥兵自重,居然躲过了大多战乱,沃野千里,士民殷富。
      可惜那样一个人,在治世自然是上佳的二千石[4],甚至三公宰辅之才;但在这个乱世,寡断优柔而不思进取,纵使能有仁爱之名,只怕最终也难免引祸上身,殃及治下黎民。何况刘表近年身体渐差,志气愈发消磨,而刘备虎踞于荆州内部,孙权鹰视于身侧江东,都对那块战略要地跃跃欲试,端看谁能找准时机先下手为强。
      此次若可平定辽东,则征荆州便无后顾之忧……而且,大军既已劳师动众远征至此,只怕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5] 郭嘉躺在榻上心绪紊乱无法入眠,不由喃喃念出声。潜于荆州的手下细作曾传回这条童谣,初看似无稽,细细揣摩却令人深思。建安八、九年开始,荆州已略露颓象,刘表外宽内忌,兼惑溺于妻室蔡氏,良才不得进用,虽仍有蒯良蒯越文聘等能臣良将支撑大局,但人才已无可挽回的渐趋凋零。
      想到这里,郭嘉微微一笑。自投曹公,不觉居然已是十年有余。从当日身周强敌窥伺苦苦支撑,到现在尽有中原新平河北,几乎无战不克,快意疆场。至于朝政州郡诸事,曹公也是威重令行,锐意进取,并非刘表袁绍的优柔寡断滥施恩德可比。最难得的是曹公与自己都是不拘小节的脾气,对时事兵事的见解既时常相合,平日话语间又极是投契,所以虽然有主从的名义,但私下相处间更似忘年之交。
      然……也正是因此,那张不怒而威面孔之后的其他心思,十年下来自己也是再清楚不过。

      严明军令之下,营地不见喧哗,夜色寂寂,雨声潇潇。
      帐外隐有芦笳声细细,悠长苍凉,在雨中若即若离飘摇着。

      连绵淫雨阻了大军前行,多拖得一日,军中锐气便消磨一分,而后方也便多一分变数。
      如今曹公虽未明言退兵之意,但今晚话中已露出愁闷形状。若不能有进军的良策,只怕下令回师是早晚的事。而曹公,虽能知人善任,机变无方,但毕竟已经历过太多背叛,且生性便本多疑忌……
      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
      这句话忽然从脑中冒出,郭嘉不觉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微嗤,不知是嘲人还是自嘲。韩非这话,自己从小便读得滚瓜烂熟,其中道理岂能不深知。太史公叹惋韩非能在《说难》中将进谏人主之道写得入木三分,却仍不免囚秦而死,其实太史公自己又何尝不如是?所以,鸟应择木,人也应择主——只是那还并不是最终目的。
      夫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引争而不罪,则明割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6]
      郭嘉抿紧了唇。曹公虽然多疑,但并非不明理之人。如今,自己只怕也可以算的上能行“深计”而不被疑忌,自然正是应该直言不讳,剖明利害,以求建功立业之时。
      至于能做到多少……郭嘉拉了一下嘴角,把眉头顺便展开。世事如棋局,纹枰之上黑白错综难明。即使守道还如周伏柱,鏖兵不羡霍嫖姚[7],又能算到每着棋后面的几步……不过是临机应变,尽力而为而已。

      说到棋,纵观大势当然必要,但目前急需弈出下面一手。
      郭嘉苦苦思索着,十指紧紧交叠在胸前,未消的酒意烧得手指有些发烫,里面脉搏跳得很快。多日来议事之时,进军的各种方案被一一提出也一一推翻。乌丸人与汉人相邻杂居已有多年,学到的汉人用兵之法本就不少;袁熙袁尚兄弟虽然兵败如山倒,但袁熙在幽州多年,民政军事都做得不说有功亦能无过;袁尚能依邺城固守数年,也绝非彻底的蠢材。傍海道如今积水泥泞不通,乌丸的兵力便都把守住各处要塞,先为不可胜之势,意图便是逼曹军行强攻关塞这种下策,或是无奈退兵。
      据方舆图而做好的沙盘上,随着派往各处的斥候一一回来,有路可通的每处要塞都被做上了有重兵把守的标志。阎柔、牵招等人虽对此处所知颇详,但看到这种景象,也都不免束手叹气。
      长城连绵,首尾可以守望相助,本是为拒外敌,但多年混战之下无人把守,自然不免被外族乘虚而入。此时若要设法攻出塞外,也着实令人头疼。纵有发石车云梯,坚固的城墙也是急切难破。而城下草木丛生地形崎岖,军队行进甚缓;反观乌丸一方,烽火只要一燃,大批兵力可以从各处自城上奔至。而当日于邺城攻袁家兄弟之时还能围城挖堑决漳水灌城,此时面对崇山峻岭,这种奇谋也没有用武之地。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但方今之时,又能有什么“奇”可出?在被倦意彻底吞没进帐内的黑暗之前,郭嘉很带了些挫败感地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薇亦柔止(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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