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95、九十五、接风宴

　　“薛礼刚才对你说了什么？为何表情如此凶恶？”

　　安顿下来关上房门，星寰立刻问我。我犹豫一下，本想说出实情，想起薛礼脸上隐忍寂寞的神情，又觉得不忍心。终究是答应了要为他保密，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哦、没什么。他就说叫我当心些，不要做对不起关将军的事。”

　　星寰皱眉：“他怎会如此说？莫非他对你我的身份，起了疑心不成？”

　　我急忙摇头：“不会！不会！应该不会的！他、他只是……只是担心关兴吧……”

　　“不可大意。毕竟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成都，可不比在外头了。凡事都要小心，谨言慎行。”星寰轻声说。

　　我郑重地点头。我当然非常赞同星寰的看法，不过薛礼肯定不是怀疑我们的身份，只是我不方便跟星寰说实话。不知我洞悉了薛礼的心事，还被他察觉到这一点，会不会让他心存芥蒂。他不要设法来整我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住处总算还不错！不愧是将军府啊！”我感叹道。

　　“然而我俩都在薛礼的掌控之下，恐怕并非长久之计。”星寰颇有些担心地回应。

　　进了将军府，关兴和张苞自去后堂与亲人相见，我们这些亲兵便在薛礼和管家的安排下，分头安顿下来。跟随关兴入蜀的亲兵，加上我跟薛礼在内，总共十九人，其余十七个人都被安排在别院营房中休息。每个人都发了赏赐，有在成都有家人的，也允许回家探亲。薛礼在关家是有固定居所的，他就把我跟星寰安排到了他住的偏院。偏院总共三间房间，他本来住了一间，余下的两间让我俩分了，刚好住满。这个安排真是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好处是我跟星寰的接触非常方便，坏处是我俩都在他眼皮底下。总感觉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有意盯着我们，不能不说没有任何防范之心。星寰会担心他怀疑我们的身份，也不是毫无道理。

　　“不过你我也无法拒绝如此安排，只好顺其自然。”星寰叹一声，催促我道：“趁薛礼尚未回来，公子不宜久留，还是先回房去吧。切记，予在此地，名为‘邢桓’，公子可不要叫错了。”

　　我点点头：“先生你放心！这种事关系生死，我不会马虎的！”

　　“嗯。”他又道：“初来乍到，应当无事。关兴自身，也会忙于向汉王刘玄德觐见述职，这几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吩咐下来。那些亲兵也都获准归家探亲，或者自由休假，咱们刚好也能趁这机会，在城里四处逛逛，看一看这天府之国是怎么一个模样。”

　　“好呀！是应该四处逛逛！先生以前来过成都么？”

　　他摇头：“来过益州，但不曾进过成都城。”

　　“那刚好一同逛逛！明天便去么？”

　　“嗯，若明日无事。”

　　匆匆商定，我不想被薛礼回来撞见，便与星寰道别，回到对面分配给我的房间。这房间还算崭新，应该是建好之后便无人居住，当做客房一直空着，多少有点陈腐的气息。再加上四川湿度较大，被褥床榻摸上去都不是很干爽，让不管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是北方人的我感到很不习惯。我把自己不多的行李整理出来，安置在房间里，感觉这方小小的空间有了我存在的色彩，变成了属于我的空间，心里不由地一股惆怅。这感觉就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租住了一个陌生的房间，从此开始一份陌生的工作。而前途如何，却是个完全的未知数。

　　惆怅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心头。因为舟船劳顿，我也懒得出去，吃过午饭便躺在不太舒服的卧榻上休息。手里把玩着曹叡送给我的平安扣，我觉得这东西已经变成我跟邺城之间唯一的联系了。若不是还有这个东西在身边，我全身上下，都已经变成了蜀汉的东西，跟原来的“夏侯称”似乎没有半点联系了。对，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夏侯称”。像是恢复自我，又变回“赵乐”了。

　　不知道在邺城的曹叡过得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会不会盼望我早日回去。当时我虽然跟他说要一两年的时间，但也没想到会落到敌对势力的阵营中去。内心深处，隐隐约约，也不能说一点后悔的感觉都没有。要是就这样流落蜀汉回不去了，那该怎么办啊？难不成我要变成蜀汉军官赵乐？那样对我自己来说，会比继续夏侯称的人生更好吗？

　　胡思乱想之中，意识模糊得特别快。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薛礼的敲门声把我吵醒了。他跟我说叫我准备一下，晚上出席府里的接风宴。我十分惊讶，忙说自己身份不够、没有资格出席。薛礼说是关夫人特意吩咐的，要我和星寰一起参加宴会，说要见见我们两个关兴的救命恩人。

　　既然这样说，我也推脱不得，便开始赶紧准备。我这一路上就没带什么好衣服。起初是要伪装成平民游侠，刻意准备了粗糙的衣服。后来入了军营，更是穿得简陋，还因为上阵的缘故把衣服弄得更加破烂了。薛礼突然跟我说要出席宴会，尽管是家宴，我也慌了手脚，因为根本没有衣服可穿！找了半天，我也找不出一身像样的衣服来。最后薛礼没办法，只好把他的一件旧衣服送给我。我穿上试了试，大体上还算合身，就这样凑合了。

　　掌灯时分，薛礼叫上我跟星寰，一同来到正堂。接风宴就设在正堂之中，早已按照赴宴名单摆好了宴席，我跟星寰的座位被安排在距离主位最远的位置，紧挨着薛礼。其他人还没到，我们几个不能擅自入座，便等在一旁。我很紧张，甚至比第一次到曹丕府上赴宴时还紧张。那时候不管怎么说，都有夏侯霸罩着我，该怎么做他也会叮嘱我。现在在这里，可没有任何人会提点，我跟星寰只能打起精神来自力更生。

　　等了没一会，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沿着走廊奔了过来。我扭头看去，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出现在檐廊下，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银铃般的嗓音甜美地说道：“薛大哥，原来你已先来了么？”

　　薛礼急忙对着少女行礼道：“见过小姐。”

　　“薛大哥不要这么客气，锦屏可受不起呢！”

　　少女清爽的笑声犹如欢快的小鸟。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俏丽活泼的女孩。她就是关羽的女儿、关兴的妹妹，关锦屏？

　　“这两位是谁呀？怎么没见过呢？”

　　关锦屏对着我跟星寰发问。薛礼急忙介绍道：“这两位都是新近投靠的义士，这位名叫赵乐，在此役之中立了大功，已被提拔为军司马。这位先生是神医邢大夫，这次多亏了他妙手回春，救了关兴将军的性命。”

　　关锦屏“啊”了一声，惊讶道：“哥哥受伤了么？怎么没听人告诉我呀？”

　　薛礼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忙道：“关兴将军的伤势已经不碍事了。多亏了邢大夫医术高明，一路上不辞辛劳地照顾，已经无碍。邢大夫，你说是吗？”

　　关锦屏眼看着就要哭，薛礼慌了手脚，这才向星寰求助。星寰也很善解人意，上前一步行礼道：“诚如薛大人所说。关兴将军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小姐无需担心。”

　　关锦屏一咬牙一跺脚，嗔道：“怎么能不担心？那可是我哥哥呢！薛大哥你呢？你有受伤吗？可别像哥哥那样，也瞒着我！”

　　“我没事，小姐更不必担心我。”

　　“哼！你跟我哥都一样，一点都不考虑人家的心情！”

　　说完，关锦屏一扭头一转身，不再理会薛礼，奔到自己的座位前，气鼓鼓地坐了下来。薛礼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但也不好跟上去劝说，便不再说话。我看着关锦屏青春灵动的脸庞，活泼的神情和爽直的性子，不由地想起了曹洇那张同样俏丽活泼的脸。关锦屏的年纪看起来跟曹洇差不多，都是青春活泼的少女心性，很容易就会勾起我对曹洇的回忆。不知道曹洇怎么样了。尽管跟她无缘，我心里总有一分对她的愧疚和牵挂。

　　关锦屏刚坐下，关兴和张苞便一块来了。我们少不了又是一番行礼。关兴郑重地把我介绍给张苞，并且盛赞我武艺超群、胆大心细。这种言过其实的高度赞扬令我十分惶恐。张苞听了倒像是很有兴趣的样子，仔细打量我一番，表示找机会要跟我好好切磋一下。我快吓死了。我哪里是张飞儿子的对手？好在张小将军没有提出马上比武，算是给主人面子。

　　关夫人是在两位儿媳妇的陪同下，最后到场的。关夫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和关羽有很明显的年龄差。不知是关羽早年跟着刘备东奔西走的耽误了娶妻成家，还是这位夫人是续弦，这些不是我该问的。我跟星寰拜见了关夫人，又被介绍一番，关夫人向我们回礼致谢，大家这才坐下开始吃饭。关兴的夫人蔡氏坐在他身边，果然如薛礼所言，是个漂亮温婉、落落大方的世家小姐。相比之下，关平的夫人则显得有些普通了，相貌气质都不算出众，很容易被淹没在大众之中。

　　这个宴席是地道的家宴，不过还是有点不拘礼数。照理来说如果是家宴，我跟星寰就不应该出现。我俩不仅是外人，还是新人。让我们参与这样的场合，对我俩来说是莫大的殊荣。我俩恪守本分，不多说话，也不出风头。看得出来，张苞跟关兴一家都很熟，关氏兄妹拿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言辞十分亲近。张苞性格豪放，言行不拘小节，是个十分外向的人。席间他与关兴互相交换在前线遇到的趣事，在座的女眷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些女眷都是武将的家眷，自然对战场杀伐之事并不陌生。

　　没想到说着说着，张苞却说到了汉中。

　　“……我父亲料定张郃定然不及回军，出其不意地包抄过去，果然将张郃部一网打尽，几近全灭！也亏张郃想得出来，竟然带着十几个亲兵连夜翻山逃走。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在座的人都笑了。关锦屏笑道：“丢弃部下只身逃走，这么丢人的行径都做得出，看来这张郃也不怎么样嘛！”

　　“锦屏，征战之事，女孩家不要随意插嘴。”关兴略带一点责备的口吻说道。

　　关锦屏不服，小嘴一撇道：“可不就是这样么？翻山逃走，莫非该是上将所为？”

　　“张郃若不逃走，只能束手就擒，投降张飞将军。他本就是降将，断然不会投降第二次。不得已，哪怕落魄，也唯有逃走。”

　　关锦屏转向张苞：“是这样吗，张苞哥哥？该不是我哥他又想多了吧？”

　　张苞哈哈笑道：“安国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谁也不曾问过他，也不知他是否当真如此考虑。不过安国何出此言？你又不曾见过张郃本人。”

　　“但我见过庞德。”关兴轻叹，“庞德亲口说他庞令明此生，只降一次，断然不会投降第二次。是以，我方才忽然想到，张郃也是自袁公处投降曹公，怕是不能再降第二次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无端揣测罢了。我毕竟不曾见过张郃本人。”

　　“嗯……安国你真是没变，还是那么心思细腻……”

　　关锦屏附和道：“是啊是啊！二哥总是想那么多有的没的！那可是在战场哎，二哥你想这么多，当心拖累了自己！”

　　关兴被妹妹逗乐了，轻笑道：“你这丫头说的倒好似亲身经历一般！不如下次你替我出征好了！”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关锦屏不服输道。

　　“好了，都别耍贫嘴了。还有贵客在。”关夫人出面打了圆场，顺便把话题抛到了我跟星寰这边，和颜悦色道：“让两位见笑了。两位此番救了小儿性命，妾身尚未向两位拜谢。”

　　言罢便对着我们略行一礼。我俩急忙回礼。我恭敬地答道：“夫人折杀我二人了。我等不过是一介白衣，如何能够受夫人的礼。夫人不嫌弃，邀请我等为座上宾，已是莫大荣幸。”

　　关夫人微微一笑，道：“听闻两位都是江北人氏，远离故土跟随兴儿至此，本就该是妾身向两位道谢才是。不知两位可愿在我府上长留？”

　　我跟星寰对视了一眼。来都来了，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能说要走吧？便对关夫人行了一礼，道：“小人承蒙关将军提携，愿在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劳！”

　　星寰也淡淡地说了一句：“在下也愿暂留蜀中，略尽绵薄之力。”

　　关夫人非常高兴地点了点头，嘱咐关兴要好好对待我们。关兴心情也很不错，张苞更是嚷嚷着要我改天一定要跟他比试武艺。就连一直对我们没什么兴趣的关锦屏也扭头多看了几眼。然而我听到星寰那句“暂留”，心里却有一点隐隐的忧虑。他来益州本就是为了陪我，他真的愿意在这个地方长留吗？若是有一天他觉得差不多该走了，撇下我一个人，那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