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75、七十五、不速之客（下）

　　“哗啦”一声。

　　脚下踩脱的那个瞬间，我心里已经大叫完蛋。随即传来的瓦片落地声更是令我的心脏为之停滞。在寂静的夜幕中，这声音听起来如此清晰、如此刺耳，而且传得格外远。我毫不怀疑整个院子的人都会被惊动起来。

　　我知道事情搞砸了。瓦片落地的声音响起，陈庆立刻扭头，我只能用一脸窘相面对他。并没有给我们留出商讨对策的时间，正厅的房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个人影跳了出来，随即响起一声霹雳般的怒喝。

　　“什么人在外头！？”

　　不用说，跳出来的这个人正是文钦，满面怒容，手持长剑。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我跟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照面。我“啊”了一声，文钦满脸惊讶，喝问了一个“你”字。我吓得扭头就跑，也不管什么脚下轻重的问题，踩得瓦片稀里哗啦作响。陈庆见我二话不说开始跑路，急忙抓住我的胳膊，帮助我稳定步伐，也能走得更快些。身后文钦暴喝一声“贼人哪里走！”我心里愈发慌乱，生怕被他拦下来发现身份，根本不敢有半分停留，踩着房顶脚高脚低，走得十分辛苦。

　　虽然无暇回头观望，院子里人声逐渐喧哗起来，我还是听得出来的。陈庆比我有余力些，抽出空闲回头看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一手将我拉到他身后护住，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出一枚石子。只听“啪”的一声，石子在半空中弹飞了一支箭，二者双双落地。那支箭掉落的位置，距离我们两人仅仅只有两三米远。

　　我吓出一身冷汗。刚才心慌意乱，院子里又人声吵闹，根本没有察觉箭矢破空的声音。要不是陈庆警觉，我们两个之中，必然会有人被这一箭射中。

　　然而我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来得及化作语言，陈庆却颓然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公子，咱们已经被包围了！”

　　我一时无言。刚才那一箭虽然侥幸避开，却逼停了我们的脚步。眼下，院中文钦的身边，已经站着七八个弓箭手，每个人都弯弓搭箭，朝着我们的方向拉开弓弦。而我们身前，偏院的屋顶上同样也站着两个弓箭手、三个护院。刀出鞘、弓满弦。无论如何，我跟陈庆都只能到此为止。

　　我紧张得手都在抖。先前那个意气风发满怀激情执意要进来一探究竟的人，此刻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无比后悔自己逞能莽撞自作聪明的行为。我到底为啥要进来啊？既然在门口看到文钦，我难道不应该马上离得远远的么？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又是什么？

　　“贼人已经无路可逃，束手就缚吧！”文钦大声喝道。

　　我手抖，心也抖，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对策。僵持片刻，陈庆忽然贴在我耳边轻声说：“公子请勿担忧，若是放手一搏，并非没有机会！”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出门仓促，随身并没有带武器。我只有一把短匕首，战力十分有限。为防万一，陈庆路上捡了不少石子。他飞石击物的本事算是一绝，我也得了七分真传。我们若要放手一搏，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这项技能，先发制人，趁对方混乱时一举逃离。然而我手抖成这样，这石子能不能甩得出去，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可是如果束手就擒，我同样不敢冒险。文钦和齐非不同，他认识我，他知道我是谁。刚才他那满脸的惊讶，显然已经认出了我，我不能冒险让自己落到他手里。

　　陈庆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肃然道：“公子切勿惊慌，自乱阵脚！”

　　陈庆充满告诫语气的话令我顿时醒悟——我太慌张了，慌张得过分。心中一阵惭愧，他手上的温度透过肌肤的接触传递过来，确实令我镇定不少。我深吸一口气，决意放手一搏。

　　“咱们走！”

　　陈庆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这段时间极短。在我们做出决定的同时，屋内又有人走了出来，向文钦
　　询问状况。我看到那人是个中年士人模样的男子，身材中等，脸型瘦长，蓄着修剪精致的胡须，面色白净。我猜这人大概就是魏讽吧？那个屡屡出现在我耳边的名字，让我想要无视他都做不到的名字。想不到第一次看到他的庐山真名目，竟是在如此尴尬的场合。

　　然而跟在魏讽身后出来的人，却让我的心情再一次起了波澜。褐色的长袍，披散的长发，修长的
　　身形，沉静的面容，那人正是我跟陈庆都无比熟悉的星寰。站在文钦和魏讽身边，三个人似乎非常熟悉的样子。疑惑的阴霾再次掠过心头，令我感到难以克制。

　　不过眼下，却是再也找不到的最佳逃离时机。陈庆对我说了声“趁现在”，忽然抬手冲着文钦的方向，接连甩出七八枚石子。骤然之间，犹如一场枪林弹雨，立刻有惊呼和痛呼传来，显然有人被打中受伤。与此同时，我也不曾懈怠，偏院的几个人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击出的飞石伤到了两名弓箭手，圆满达成了预定目标。剩下三个拿刀的护院离我们有一定的距离，人数上也不特别占优。失去了远程攻击，他们的威胁要小得多。

　　一击得手，我跟陈庆立朝向墙边奔去。三个护院大声呼喊着追了过来，文钦愤怒的声音更是破空而来，大喊着“放箭！放箭！别让他们跑了！”我俩深知寡不敌众，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狂奔到墙边，身后已传来箭矢之声。另一边三个护院也追到近前，我稍一犹豫，陈庆早已从我手中夺过匕首一把甩出，刺中最前面一人胸前。那人叫了一声，翻身摔在墙外。陈庆再不多看一眼，扭头抓住我的胳膊，叮嘱了一句“公子小心”，便拉着我一起跳下墙头。

　　我根本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完全是被硬拉着跳下去的。这墙也就两人多高、不到四米，跳下去是不至于受伤的，但我还是被吓了一跳。落地时结结实实的顿挫感沿着脚底传遍身体，我挣扎了一下才起身，踉跄走了几步。陈庆已经像没事人一样，催着我赶紧走。多亏了他这种赶鸭子上架式的逃亡方式，我们总算在夜色之中逃进黑洞洞的街巷之间。

　　伏在街坊巷道的黑暗之中，我们侧耳细听。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喧哗，也听不到身后有人追来的声响。我看看陈庆，小声问：“他们是不是没有追来？”

　　陈庆点点头：“似乎没有。”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陈庆蹙眉道：“是否因为不愿张扬？眼下是宵禁时间，此处又非许都，若是要追捕咱们，必须通报许都官员。私自派人出府追赶，同样触犯宵禁，须得受罚。许是他们不愿惊动许都官员？”

　　我深以为然：“有理！既然他们自己都鬼鬼祟祟的，那也没有什么立场来管我们鬼鬼祟祟。再说文钦显然认出我了，他要是不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说不定会跟齐非一样，误认为我来许都是有什么任务在身。”

　　“依小人所见，眼下应当已经安全。只是若要避开宵禁巡逻的士兵返回旅店，还是需要小心谨慎才行。”

　　“是啊，被巡逻士兵抓住同样麻烦。”我叹气道，“咱们现在是在哪儿啊？这街巷白天还能勉强分辨出来，到了晚上根本就是一个模样嘛！旅店怎么走，陈庆你还记得吗？”

　　“依稀记得。公子身体是否无碍？”

　　“没事，我没受伤。你呢？没伤着吧？”

　　“小人也无事。”

　　“那就好，赶紧回去吧！回去之后，还得等着星寰呢！”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颇带了几分恨意。星寰！星寰！很好！好得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看起来跟文钦、魏讽他们很熟的样子？他到底是真的毫不知情、临时被叫过去，还是早就说好了、只是在我面前演戏而已？那个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秘访客，又是什么人？星寰也认识那个人么？

　　直觉告诉我，那个神秘的客人才是今晚最大牌的人物。也许他才是这场秘密小聚会的核心，其他人都只是来见他而已。这个人如此谨慎，身份必然敏感。到底是什么人物，让魏讽和文钦如此重视？而星寰在这个秘密聚会中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放心地把带路的工作全权委托给陈庆，我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越想越生气。星寰瞒着我任何事，我都不会在意。他再怎么玩他的高深莫测，我也不在乎。可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他不该在“立场”这件事上耍花样。既然“魏讽必反”这件事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么他自己跟魏讽亲密接触，又算怎么回事？他明明知道我跟曹叡的交情，知道我们夏侯家的立场。他这样做，把如此信任他的我当做什么了？亏我白天还在旅店跟他推心置腹来着！

　　怀着一股压抑的怒火，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跟着陈庆穿街过巷，期间数次躲避巡逻士兵，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旅店。文钦的追兵始终没有出现，事情也并未闹大。许都的夜晚依旧是一片寂静而阴沉的黑暗。我们刚才私闯民宅这件事，就像是投入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连一朵浪花都没有激起。

　　远远看到旅店的低矮土房，我感觉心力憔悴，十分疲惫。今晚的事其实不值一提，算不上什么惊险的大事。要不是我无聊好事，也不至于冒这场无谓的风险。还好死不死被文钦认了出来，真是倒霉透顶。到头来，我们既没有查出他们在里头干什么，也不知道那个来访者的神秘身份，倒是平白无故地对星寰产生了怀疑。得不偿失的感觉萦绕在我心头，怎么都觉得今晚实在失败至极。

　　旅店其实也进入宵禁模式，掌柜和小二、仆役都睡下了，客人们也都歇息着，静悄悄黑乎乎的。我跟陈庆轻手轻脚地摸进房间所在的小院，就着微弱的星月光辉走到门口。对面房间传来鼾声，那几个客商想必睡得很熟。陈庆的警惕心还是不错的，一直在留意周遭状况。我心事重重，又生着闷气，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顺利回到旅店，心里更是早一步松懈下来，也不管陈庆还在那里小心查看，伸手就去推房门。

　　我们走的时候本来没想到会这么晚回来，房门只是简单地带上了，但他的确上了锁。然而我随手一推，那门竟然就开了。我心不在焉的，也没有在乎这个细节，既然推开了门，本能地抬腿朝里走。陈庆“咦”了一声，已然发觉不对，却没有来得及阻止我。

　　我一脚跨入屋内，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那味道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闻到气味的同时，我也意识到屋内有人！有人埋伏在这个房间里，在等着我们回来！而我现在，无疑是自投罗网！

　　血腥味扑鼻而来的同时，空气骤然流动，正面冲击着我。一片黑暗之中，我手无寸铁，身上唯一的匕首已经在之前脱身的时候被扔了出去。陈庆在我身后，后发难以先至。情急之下，我唯有拼尽全力往旁边闪避，堪堪把自己的身体原地扭转，硬扯向一旁，避开了正面而来的锋芒。这时陈庆也一个箭步跳进来，截住袭击我的人。黑暗中只听双方交手不过几个回合，便传来一声痛呼，紧接着是“当啷”一声兵刃落地的声音。陈庆低声呼唤我道：“擒住了！公子请点起灯烛，看看是哪里来的贼人！”

　　我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摸索，把油灯点了起来。火光亮起，只见陈庆扭住一个男子的胳膊，将他牢牢锁住。那名男子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衫，头发凌乱，背上赫然是一大片血迹，显然不是陈庆弄伤他的。我吃惊之余，也明白了屋内浓郁的血腥味从何而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带伤前来袭击我们？”我疑惑地问道。

　　男子用沙哑的声音答道：“你不认得我了，赵公子？”

　　他说着扭头看向我，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略显熟悉的脸，赫然竟是屯田司马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