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63、六十三、道别（中）

　　我仰面躺在地上，疼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倒下的时候，我的后背刚好垫到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两个人一起摔倒的巨大冲击力让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那块石头戳穿了。幸运的是受力点避开了脊椎骨，应该不至于瘫痪。

　　我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咬着牙等待疼痛缓解。曹叡趴在我肚子上，缓了一会儿，自己摸索着爬了起来。他的手在我的肚子周围摸来摸去，接住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掠过我的脸颊。若不是我现在疼得半死担心自己就此半身不遂，定然免不了心猿意马。疼痛果然能够化解一切邪念。

　　曹叡爬起来之后跪坐在一旁，关切地问我：“夏侯公子，你还好么？”

　　我硬撑着点点头，冲他伸出手：“先扶我……起来吧……”

　　他拉我起来，我忍着疼不吭声。坐起来之后缓了一会，觉得好一点了，我才有心思问他：“大公子还好么？刚才有没有跌到哪里？”

　　曹叡摇了摇头：“多亏了公子，我丝毫不曾有损。只是公子……是不是受了伤？”

　　“没有、没有，只是后背垫了一下，不碍事了。”

　　“是吗？那就好。”曹叡羞愧地说，“都、都是我不好，不过、不过是只耗子……”

　　“大公子怎么又犯了口吃？”我急忙抚慰他，“刚才只是个意外，别说公子了，就是我，突然见到耗子从脚下跑过，也难免吓一跳呢。再说我又没事，公子何必如此紧张？”

　　“可、可、可是……”

　　我当机立断按住曹叡的嘴：“公子先别说话。静下心来，慢慢来。不到公子能够克制自己之时，不许再开口！”

　　曹叡看着我，乖乖地闭了嘴不再说话。我迟钝地过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干什么，急忙撒手。

　　“我失礼了！还请大公子不要怪罪！”

　　曹叡垂下头，轻声说：“公子是为我好。”

　　听到他不再结巴，我也放心了。看到两人就这么席地坐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我穿着布衣短衫倒还无所谓，曹叡那身精致的衣服怕是都弄脏了。我的背也没有先前那么疼了，便拉着他站起来，叫他跟我到屋里去。那里好歹有地方坐一坐，不用直接坐在地上。

　　没想到曹叡面露胆怯之意，吞吞吐吐地说：“还……还是不要到屋里……去吧……”

　　“为何？”

　　“这……这……这间祠堂……”

　　“大公子慢慢说。心里再紧张，也必须表现得从容不迫，日后才能从容应对各种场合，不至于让口吃的毛病屡教不改。”

　　曹叡点点头，胆怯之意却丝毫未见，依然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只是声音更小了。

　　“可、可是这……这祠堂，好像……是闹鬼的……”

　　他的声音细如蚊讷，却总算坦诚了自己怕鬼。我有点无语。这地方刚才我待了足有一个多小时，要闹鬼早就闹了，怎么会硬要等到你来才闹鬼啊？再说了，哪儿有什么鬼好闹的？那都是封建迷信的无稽之谈啊！

　　但我不能对一个古代人说“你不能相信封建迷信”，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当真？我怎么不知道这地方闹鬼啊？”

　　“公子当然不知了。又无人对公子提及此事。老实说，公子送来的那封信，若非指定在此处相见，我……我早已来了……”

　　我再度无语。原来是我选的地方不对？原来他迟到这么久，是因为怕鬼不敢来？

　　“可大公子终究还是来了。”我低声说。

　　曹叡沉默片刻，抬起头来问道：“公子叫我深夜来此，究竟有何要事？若是方便的话，还是在外头说吧。”

　　“在外头说，不怕被人撞见？”

　　曹叡犹豫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说：“应该不会吧……此处距离卫兵巡逻的路线，还是有些距离的……”

　　“那好，既然公子忌讳，不进屋里也无所谓。叫公子来这种地方，原本也是委屈了公子。我本以为公子不来了。”

　　“公子相约，怎会不来？”曹叡赧然一笑，“只是夜深人静，又是在这地方，实在……”

　　他还是怕，我看得出来。他站在那，整个人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吓得跳起来。这孩子大概从来没有过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所，偷偷与人相会的经验吧。当然我自己也没有，但我并不觉得害怕。可是他不行。想到为了我的一封信，他终究还是战战兢兢地来了，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恨不能立刻抚平他的所有恐惧。

　　我拉着他，在院墙边一处土墩上坐下来。这地方相对宽敞，也比较隐蔽，好说话一些。曹叡大概是觉得衣服反正已经弄脏了，索性自暴自弃，半点犹豫都没有，就挨着我坐下了。我拉着他的手，他也一直没有抽出来的意思。他的手很光滑，但指腹上也有茧子，明显是练习射箭留下的。

　　“我实在应该设法溜进太子府才对，也免得让公子担惊受怕。”

　　“那怎么行？太子府戒备森严，即便是夏侯公子你，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还是我溜出来，比较方便。”

　　“说的也是，只是委屈了公子。这地方……”

　　曹叡苦笑了一下。即便是安慰我，他也说不出“这地方也没什么”这种话来。他随即问我：“公子到底是为了何事将我叫来此处？也该告诉我了吧？”

　　“确实……确实……”

　　我大费周章把曹叡叫出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他我要走了的事。但是话到嘴边，我却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我踌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对着曹叡那双笔直凝视着我的明亮眼眸说道：“今晚叫大公子出来，确实，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我顿了一下，续道：“我决定离开邺城。”

　　曹叡顿时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不解地问：“何谓离开邺城？公子……要去哪里？公子不是正在守孝么？”

　　“这事情，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所以我并未选择写信留书的方式，而是想当面跟公子说明。公子还记得那位星寰星先生吗？”

　　曹叡点头：“当然记得。怎么？公子后来又去拜访了他？”

　　“不，是他来拜访我的。就在三日之前，星先生忽然深夜来访，邀我跟他一道外出游历。他相劝我说，与其守在家中尽孝，不如游历四方，了解世情，增长见闻。我反复思量，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同意了。”

　　曹叡愈发惊讶：“公子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公子家中连遭不幸，不是正应该专心守孝？公子的家人，又怎会同意公子在这个时候外出游历？”

　　我苦笑：“自然是不会同意啊。若是能够得到兄长的允许，我又怎会偷偷摸摸约公子半夜在这种地方相见？”

　　曹叡的表情渐渐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么说，公子……是打算瞒着家人出走？”

　　我点头道：“万般无奈，只有出此下策了。”

　　“可是公子真的认为这样做很有必要么？只要守孝期满，公子便会立刻出仕任官。以公子的才干名声，必定前程似锦。然而守孝期间擅自离家游历，被人知道了，却对公子的名声大大不利，只怕会影响公子日后的前途啊……”

　　实话实说，曹叡的话是有道理的。古人非常重视“孝道”，所以才会有三年守孝、辞官不仕的规矩。而且古人又很看重名声，若是被打上了“不孝”的标签，就等于被抓到一条粗粗的小辫子，确实会影响以后的仕途。这些我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过。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些事，等以后回来的时候再说吧——我是这么打算的，星寰的建议也是如此。

　　“所以此事，我只告诉了大公子一人而已啊。”

　　曹叡脸上的惊讶消失了，取而代之一种复杂的神情。我本来以为我这么说，他会高兴。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他盯着我看了一阵，慢慢垂下了头。轻微不可闻的声音从他口中飘出，我几乎听不清楚。

　　“即便告诉我……又如何？公子……决心已定吧？”

　　“……啊、是的。”

　　“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便要出城。”

　　“那么公子该做的准备，也早都做好了？”

　　“可以算是准备好了吧。”

　　“那么，既然公子都准备好了，来告诉我这些，又有何用？”

　　我怔愣着，无言以对。我叫曹叡出来，并不是为了告诉他什么“有用”的信息。我只是想跟他道个别，想在临走之前再看他一眼罢了。今晚是否跟他见面，对我的行程和决心不会有任何影响，这倒是千真万确的。然而曹叡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大公子，无论如何，我外出游历几年，对你对我，对日后，必然都将大有裨益，还望大公子体谅……”

　　“几年……”曹叡倏地抬头，“你要去多久？”

　　“呃……这个，也说不准。但我想，至少一两年吧……”

　　“一两年……”

　　“不会超过三年！”我追加了一句。虽然没有具体计划过这件事，但我个人觉得，三年之内，我肯定是要回来的。

　　曹叡咬着自己的嘴唇，盯着我看了一阵，忽然站了起来，袖子一甩，忿忿地说：“既然你都决定了，还来跟我说什么？你走就是了！”

　　我一时间有点蒙。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呢？难道我告诉他，反而是我的不对了？

　　“大公子难道希望我写一封信，不告而别？若是这样，那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曹叡扭头看了我一眼，皱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轻叹一声：“我只是想着，今天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公子。无论如何，想跟公子道个别罢了……”

　　曹叡咬着嘴唇，沉默半晌，才低声说：“我也想着，一别经年，你竟不跟我商量，说走就走……冒这么大的风险，又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这般重要，非要冒着‘不孝’的罪名，也要跟那个来历不明的方士一起走呢？”

　　我有点无语。他说的每句话，我都无法回答。我出去游历，并不是受了“来历不明的方士”鼓动，说到底，也是为了历练自己，为了以后服侍在魏明帝身边的时候，能够胜任。我对这个世界只有纸面谈兵的认识，完全缺乏实践经验。这样的我，日后就算是出仕为官，从军打仗，不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官二代吗？又怎么能真正帮助到眼前的这个孩子？

　　可是这些，我无法对曹叡说明。夏侯威的前车之鉴告诉我，不到时候的事，说了也是白说，对方理解不了，也帮不上忙，只会平白增加心理包袱罢了。

　　曹叡见我不答，似乎更生气了，咬牙道：“既然你如此相信那个方士，就跟他去好了！今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也不搭理我，抬腿就走，看样子好像真的生气了。我心里顿时急了。要让他这么走了，可就完全偏离了我今晚的目的，弄巧成拙了。我情急之下顾不上多想，立刻站起来，几步跟上去，拉着他的胳膊拽住他，顺势搂住他的肩。

　　“别走、叡儿。你听我……把话说完……”

　　曹叡整个肩膀都在颤抖。他的身高比我矮不少，我居高临下，刚好可以将他搂在怀里。他的头发紧贴着我的脸，柔顺的触感和淡淡的香气令我心猿意马。

　　“你……你叫我……”

　　“我的心意，你该明白。若怪我僭越，便直言相告，我……再不会有任何失礼之举！”

　　我豁出去了。我想赌一把。成了，也好死心塌地，不成，也能早些放弃。我中意的人是不是也中意我，分别在即，我总想要问一问。只是，为了怕吓到他，原本我也一直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口。

　　曹叡的身子一直在轻颤，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不习惯。我也很紧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会得到怎样的答案，会不会得到答案，我都没有丝毫把握。我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忐忑不安地环抱着也许一生仅有这一次机会接近的珍宝。

　　良久，曹叡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