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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四一九、献策邙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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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入冬以后,洛阳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气温明显比往年偏低。大雪压塌了一些贫民区的茅草房,导致不少无家可归的贫民冻饿而死。在我的建议下,曹叡下令京兆尹全力赈济,为受到雪灾的贫民搭建避难所,提供御寒衣物和取暖炭火,施舍米粥。他顺手把监督赈灾的工作交给了我,我自然尽心尽力。赈灾效果明显,账目清廉,百姓对朝廷感恩戴德,京兆尹和我也各自收获一个“好评”。
赈灾忙得差不多了,紧接着就到了冬至祭天,也称郊祀。今年的郊祀,朝廷格外重视,因为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祭天的事不像其他事,并不以简朴为佳,因而准备工作差不多忙了一个月。太常的官员们忙得脚不沾地。从秋天开始,先帝去世、新帝登基,又加上郊祀和紧随其后的正月,都是负责典章礼仪的太常官员的职责,整个朝廷也都很忙。好在曹丕去世的消息传遍天下之后,吴蜀两国风平浪静。除了写了几篇咒骂曹丕和曹叡的文章之外,他们也没添什么乱。
隆重的郊祀典礼顺利完成之后,朝廷百官都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都觉得过了年、改了元,这一年的忙碌就翻了篇,重新开始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曹叡的新年号已经决定下来,如我所知叫做“太和”。过了年,就是“太和元年”。
郊祀之后第二天,曹叡召我进宫,说要我陪他出城。我惊诧莫名。从前他是王爷时,要去哪里随时都能去,可当了皇帝就不一样。皇帝出宫是要通知朝廷的,否则有要紧公务需要处理,大臣们不知去哪里找皇帝。而且皇帝要离开皇宫,阵势浩浩荡荡,光是准备也要忙活半天。他却说没关系,他已经知会过尚书台,要去城外的猎苑住上三天,并且轻车简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我一个人。
我见他这么说,便不再多问。御辇已经备好,形制是最低规格的。皇帝出行所用的卤簿一概不用,只安排了一百名禁军和十几名内侍。寄放在宫门外的坐骑被牵过来,我翻身上马,与从小就跟在曹叡身边的张护卫一道走在队伍前列,低调出了皇宫。张护卫现在被编入禁军,成为一名中级将领,仍旧是曹叡最信任的人之一。
轻车简从的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便离开洛阳,来到城郊的皇家猎苑。猎苑里有座不大的行宫,上一次跟着曹丕来狩猎的时候我就见过。几年过去,行宫还是原来的样子,并未扩建改建,负责看守的宫女和内侍早就接到通知,将宫殿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到达之后很顺利地安顿下来。
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只是当主角拥有皇帝身份的时候,这份说走就走的洒脱实在来之不易。曹叡身边只带了我一个“侍中”,虽然玺印全带在身边,实际上是没法处理政务的。他也没打算在行宫处理政务,因而交待尚书台,有什么急事快马送至猎苑行宫——潜台词是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等他回宫之后再说。为了怕尚书台和几个辅政大臣反对,他特意等到今天早上才通知他们,让他们来不及劝阻,硬生生偷溜了出来。虽然知道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放松一下,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像陪着贪图享乐的帝王不理政事的佞臣。
不过撇开理性思考不谈,说走就走的旅行确实让人感觉很刺激。曹叡当上皇帝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跟在他身边人这么少、住的地方这么清静。撇开在行宫外围保护的禁军士兵,行宫里总共只有五十几个人照顾我们俩的饮食起居。尤其到了晚上,站在宫室外的走廊上,四周万籁俱静,弦月当空,积雪覆盖的猎场中白茫茫的景色让人恍惚间有种避世潜居的错觉。
一双冰凉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我抓住了那双不安分的手,回身,对上他含笑的眼,在雪地反射的光线中染上了几份别样的魅惑。
“怎么穿么少?手冻得这么凉。”我揉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他依靠在我身上,笑道:“你穿得也不多吧?还站在外面,想试试风寒什么滋味么?”
“这点冷我还不怕。你不知道江陵的冬天有多冷!我不也过来了?”
“是么?有多冷,说说看。”
我笑了。南方水边的冷,中原人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像江陵这样建在江边的城池,冬季潮湿阴冷,多雨少晴,穿越之前也是中原人的我很不习惯。而且这个时代明显比二十一世纪要冷得多,又没有现代化的取暖设备。我在这里足足七年,才终于习惯没有空调和电暖器的冬季,但仍被长江边的透骨寒意彻底击败。
“原来你在江陵过得这么辛苦。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你吃了很多苦吧?”
“没什么。将士们都一样,也不是我一个人。”我轻描淡写地说。
“难怪都说你能体恤百姓疾苦。这一次要不是你提醒,我都不知道洛阳的雪灾有这么严重。城里的人们大约只觉得纷纷扬扬的雪景美不胜收吧?”
“所以我要是走了,希望你能多任用一些能够体恤百姓疾苦、出身寒门的官员,广施仁政、积蓄国力,将来……”
他惊讶地打断了我:“你要走?”
“呃……啊……也不是说我想走。只是你不觉得,我在洛阳待的时间有点长了吗?”
他愤愤地甩开我:“大将军和大司马都还在京城呢!”
说完转身就走,我赶忙追着他进到宫殿内。殿中四角放着燃烧正旺的暖炉,暖和多了。
“你别生气啊!我走还是不走,说到底不是听你的命令么?”
他“哼”了一声,挥袖让宫女和内侍都退下,气呼呼地走到矮桌前坐下。我跟过去紧挨着坐在他身旁,搂住他的肩。他甩开。我再搂。他再甩开。我锲而不舍,直到他不再甩开,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你以为我舍得离开你么?”
我轻声耳语。他不吭声。
“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真想一辈子在你身边,再不分开。可是我就这么呆在京城无所事事,对你没有丝毫帮助啊。”
“……前些日子你监督京兆尹赈灾,不是做得很好么?再说大将军从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在京城,不也没人催他回长安?你若留下,我让你进中书省,帮我一起打理身边的事,我也能信得过,不好么?”
我轻轻抚摸他披散的长发。那头发真的好长,全部散开已经到膝盖的长度了。即便是在崇尚“身体发肤不可损伤”的古代,我也没见过哪个人有像他一样这么长这么漂亮的头发。
“好啊,当然好。可是你不觉得我的年纪太轻,在朝廷中还欠点火候吗?”
他抿着嘴不理我。我继续说道。
“你我都太年轻。即便我现在留在京城,转任文官,也势必要从最基础的事务性官职开始做起。朝中这些资深大佬,彼此盘根错节,世代结交,牵一发而动全身,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你我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推行。倒不如先立些军功,再重回朝堂,也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到那时你即便要我做大将军,又有谁敢说什么?”
他扭头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那要等多少年?”
我摸着他的头发,无法狠下心回答。我也知道这个过程需要很长时间,长到魏国已经被晋朝取代,吴国仍然存在了十年之久!但我也不用非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回来吧?
“不管我去了哪里,你都可以来御驾亲征啊!再说,你要召我进京述职,还不是一句话?”
他长长地叹息着:“终究还是要聚少离多啊……本以为父皇驾崩,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我苦笑:“咱们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光明正大吧?整得不是跟偷情一样么?每次奉召入宫,我都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这次也一样。虽说你这样安排给了我足够的惊喜,难免也会担心,万一被朝臣知道,我岂不是像诱惑君王不早朝的妖孽?”
他叹了一口气:“当了皇帝我才知道,其实帝王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他人视线之中,难怪父皇生前如此谨慎。我与你的事,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严加防范,也总会有人知道的。索性如前朝哀帝那样,让天下人都知道,又能怎么样?”
我一头冷汗。想不到他这么大胆率性,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要是我跟他真如汉哀帝与董贤一样,因为男风之事千古留名,固然是“光明正大”了,好像也不是我的本意。
“别冲动。咱们现在不还没到那个地步么?真要瞒不住了,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过我还是想,能让你在史书上有个堂堂正正的评价,而不是因为……这种事出名。”
他笑着弹了下我的额头:“现在我不在乎,你倒怕了?”
“我没怕……”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野心,是不是?京城的生活,太安逸了。你体内的武将之血,让你不甘心就这样留在我身边做个文官。”
我见他情绪好转,也放松下来,笑着握住他的手。指尖如玉,很美。
“我只想以后,你要拜我做大将军时,旁人不会说我是靠做你的男宠换来的。”
他淡淡地笑,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我明白他不是不能接受我的主动请缨再次离去。他也和我一样,只是舍不得。
“你有什么打算?想好了么?”他低声问我。
“我想过了。我想,还是先回江陵。然后我打算在江陵努力经营,发展水军,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从江陵溯流而上,攻入巴蜀!”
他听了,眉头一紧:“这能行吗?我虽然没有去过,但听说江水出川的水道极为狭窄湍急,溯流而上会不会太困难了?”
“所以才要努力经营啊!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我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纸笔,边画草图边给他解释。我确实仔细地考虑过了,以目前的局面来看,我不可能在曹真执掌的雍凉二州掌握主动权。即便我去了曹真麾下,也只能做个普通的中级军官,在未来诸葛亮六出祁山的系列战役中就算立下军功,也很难有特别大的突破。再说要正面硬抗诸葛亮,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退一万步讲就算曹真死后我能取代司马懿指挥西线,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秋风五丈原耗死诸葛亮,接下来还得千辛万苦在汉中死磕多年,才能找到机会。曹休的扬州更不用说了。长江中下游水面过于宽阔,以现有的技战术水平,要想从下游打过长江先灭吴国,难度太大。
如果我牢牢抓住江陵这根刺,悉心经营,把江陵作为楔子不断钉入荆州,局面就有可能不一样。我的计划的核心关键点就在江陵。以江陵为据点,即可封锁蜀汉的三峡出口,又能对下游的吴国形成战略威胁。如果趁着诸葛亮出祁山的机会,让曹真在雍州拖住蜀军主力,我们趁机从江陵进攻,弱小的蜀汉没有能力进行两线作战,势必捉襟见肘。假如事先用计策动摇蜀汉内部,就有可能一举攻下益州!而在此过程中,因为有江陵横亘在中间,吴国和蜀国之间来往不畅,对他们的盟友关系有一定的阻碍,能够阻止吴国发兵救援。万一吴国兴兵趁火打劫,就需要扬州的曹休全力抵御,确保东南不失。只要能够先取得对蜀国的胜利,益州在手,吴国便不足为虑。
曹叡盯着我画的草图看了半晌,问道:“这计策……可行么?会不会过于庞大?”
“所以我才要你任用贤臣、体恤百姓、恢复生产、提倡简约、积蓄国力,才能累积足够同时在三线作战的军力和财力!”我信心十足地说,“千万不要兴建宫室、贪图享乐、铺张浪费啊!——当然,也不许扩充后宫!”
他“扑哧”一声笑了:“简言之,你是要我积蓄国力,全力支持你一统天下的计策?”
“不光是钱财国力,还有人。要实现这个计划,我需要一些人,也得要你的支持。”
“唔,这没问题。对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嫣然一笑,“不过这个计策,你有与谁商量过吗?”
“我与大司马讨论过今后的天下走势,这计策也是获得了他的启发。他也认为江陵的归属和经营足以影响今后的局势。”
他看了半晌,沉吟道:“我觉得……可行。江陵城破之前,你不是见过那头白鹿冲入城中么?说不定,它确是你我的祥瑞之地!”
我大喜:“这么说,你同意了?”
他点点头,指了指图:“但这计划绝非一蹴而就。以我朝目前的实力,尚不能同时应付吴、蜀二贼,你切不可急功近利、操之过急。”
我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能时时御驾亲征来看我,我就不会操之过急!这份草图,你不妨留着。我听说诸葛亮曾献计刘备,称为‘隆中对’;鲁肃对孙权分析天下形势,号称‘榻上之策’。今日我献给你的这条计策,就叫‘邙山之策’,你觉得怎么样?”
他抚掌道:“好!我且等着你的邙山之策功成之日,与你共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