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421、四一七、位登九五

　　黄初六年九月六日，是新皇帝曹叡祭祀天地祖先、昭告天下的登基大典。

　　曹叡下令对于自己的登基典礼一切从简，负责筹备的官员们绞尽脑汁，让典礼呈现出的最终效果既足够庄严隆重又尽可能节省。典礼在皇宫主殿太和殿举行。在身穿全套朝服的文武官员簇拥下，曹叡穿上帝王在最重要的场合穿戴的最高规格的冕服，一步一步走上那个已经属于他的皇位。

　　这一刻，曾经在我梦中出现的场景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在梦中我也曾经见到他穿着这样华丽的冕服，褐色的衣袍上绣着华美的十二章，沿着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阶梯走到云端之上，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法触及。尽管在夜深人静的皇宫中他给了我郑重的承诺，我的心头偶尔仍会掠过那个梦境的阴影。希望那只是一个梦境，永远不会变成现实。

　　所有从封国赶来参加曹丕葬礼的藩王也都参加了曹叡的登基大典。祝贺他登基的贺表仍然是曹植写的，才华横溢、情感充沛的文字让满朝官员赞叹不已。我知道曹植是真心高兴的，尽管曹叡不一定愿意领这份情。

　　登基典礼之后，曹叡也正式颁布诏书，调整了一大批官员的职位。四位辅政大臣有了各自的正式官职安排，曹真升任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都督雍凉军事。曹休官拜大司马、都督扬州军事。陈群任司空，录尚书事。司马懿升任骠骑将军，同样录尚书事。四个人都有侍中的加官。其他的朝廷高官也有相应的调整。而曹叡原本的太子属官也都获得不同程度的晋升，高堂隆任陈留太守、散骑常侍，赐爵关内侯。毌丘俭被任命为尚书郎，成为尚书台的一员。我的官职维持原样，曹叡并没有急于表现出对我的恩宠。

　　另外，因为曹丕的去世而耽搁下来的江陵之战的封赏，也终于按照战功逐级颁发，南征诸将夏侯霸、黄权等人都获得了相应的赏赐，一些战功突出的将领得到了官职上的小幅晋升。但总的来说，这一次对武将的升迁力度不大，大概是因为曹叡本身是战争亲历者，亲眼看到这场仗打得并不漂亮，没有值得特别封赏的战功。

　　与登基典礼同时颁布的还有大赦天下的命令，这也是新帝登基的惯例。遵循当年不改元的规矩，年号的更改要等到第二年年初。不管怎么说，历史上将不会有“黄初七年”。“黄初”这个年号提早一年退出了历史舞台。

　　喧嚣忙碌的登基大典落幕之后，唯一悬而未决的，就是皇后的宝座。曹叡没有按照惯例将太子妃虞氏晋封为皇后，后座虚位以待。不过曹丕当年刚刚称帝时也没有马上册立皇后，曹叡的做法不算没有先例，大臣们一时间也没有急着插嘴干预。

　　典礼之后第三天便是重阳节，曹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宗室成员，在皇宫里开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家宴。为了凸现家族团聚的气氛，这场宴会局限于真正的“家宴”，没有邀请任何外姓朝臣。我是事后听曹植说起细节，才知道他确实听了我的劝，有意缓和与宗室之间的关系。离开洛阳返回封国之前，曹植特意邀我出城。我陪着他走在洛水河畔，听他满怀兴奋地跟我讲述重阳家宴。

　　据曹植说，在重阳家宴上，曹叡为叔叔辈的藩王们提高了待遇，增加了藩国的兵员配置。尽管只是增加了区区一百人，仍旧释放出相当积极的信号。藩王们之间互相不得见面、不得通信的规定虽然没有更改，但他允许藩王每年在元旦期间可以入京朝贺，并最多可以在京城逗留两个月。这同样是积极的信号。曹植殷切地盼望以后能在正月期间与兄弟和母亲在京城团聚，也能借此机会结交名士，而不必被困死在偏僻的封国。

　　我听了也觉得高兴，为曹叡能走出改变的一步，更为他能听从我的建议而高兴。曹植也揶揄我，说没想到他们家族关系的转机竟然在我这个外人身上，说我看上去一脸正直，却这么有一手，哄得曹叡言听计从。我对这种称赞感到无比尴尬，委婉地劝曹植，会有这种转机虽说或许有我一点功劳，主要还是曹叡自己想要改变现状，藩王们必须珍惜。

　　“他那么敏感，年纪又轻，并非对各位藩王毫无戒心。朝中关系错综复杂，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捕风捉影。一旦藩王之间交往过密，被有心人抓住机会大作文章，引起他的疑心，情况只会变得比从前更糟。我不希望我的一片好意，到头来反而导致皇上与宗室之间关系更为恶劣。”

　　曹植终究是聪明，他笑着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们兄弟谁都没有半点别的心思。都被先帝管束得怕了，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便陛下主动缓和，宗室也心存顾忌，生怕一言不合心意，陛下翻脸不认人。陛下从小因为口吃的缘故，一直沉默寡言，宗室之中，只有曹宇因为和他年纪相仿，与他稍微亲近些。”

　　“曹宇……”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曹叡那个年纪最小的叔叔。曹宇只比曹叡大一岁，继承了曹丕那一辈相貌多随母亲的传统，长相也是眉清目秀。曹操的妻妾，哪个不是绝世美人？曹宇因为年纪小，之前一直没有封王，居住在洛阳，直到最近在曹叡即位后才被封为燕王。

　　“燕王殿下也会前往封国吗？”我问曹植。

　　曹植想了想：“照理说应该要去。不过他一直生活在洛阳，陛下也没有正式下诏叫他去封国，我也并不十分清楚陛下的安排。”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洛阳，参与政事，倒也不错……”

　　曹植打趣地问我：“怎么，你不嫉妒？曹宇的长相也是玉树临风啊！”

　　“王爷又取笑我了！”我无奈道，“我也想开了。皇后、嫔妃、后宫三千佳丽，我要是一个一个嫉妒，早把自己气死了！”

　　“说的也是……”

　　“不过我们说好了，他的男人，可不许再有旁人！”

　　曹植“扑哧”一声笑了：“这种话你也好跟我说？我可是他的亲叔叔！”

　　我挠挠头：“我本来也觉得不好跟王爷说。不知不觉，顺着王爷的话头就说出了口，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反正本王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此等隐私之事。若你在他身边，能让他过得更快乐些，有何不好？”他叹一声，遥望北方天际，“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他对谁都是防范戒备，拒人千里之外。要真那样下去，于他自身又有何益？”

　　“他父母的事，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克服的。即便是对我，他也不相信我能一生一世对他始终如一。”

　　曹植看我一眼：“是吗？就连对你，他也不是全然相信啊……这一点倒真像先帝！”

　　我苦笑：“其实我才是应该担惊受怕、心怀疑虑的那一个吧？我也这么对他说了。他今后有的是机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但对我来说，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

　　“你年纪虽然不大，看事情倒透彻得很。本来我还担心你看不透这一点，痴痴地把一往情深都投在他一个人身上，原来却是你自愿的。”

　　“我一往情深他都不肯相信，要是三心二意，他更不信了。”

　　曹植沉默片刻，低声道：“不为自己考虑下么，叔权？”

　　“为自己考虑？王爷是指……”

　　“若有中意的女子，纳个妾也好啊。有个人照顾你，还能为你延续子嗣，不是很好么？我想陛下至少不会反对你纳妾。”

　　我摇头：“我觉得没那个必要。我家那么多兄弟，用不着非要我来延续香火。实在不行，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儿子就是了。”

　　他摇摇头，叹一句“痴儿”，我笑而不答。

　　“王爷，我能问你一件事么？”

　　趁着四下无人，随从也都在几里开外远远地等着，我问出了堵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王爷你知不知道，陛下……究竟是谁的儿子？”

　　他非常吃惊，生气道：“你胡说什么？我早跟你说过不许败坏甄夫人的名誉！！”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爷你别误会！”我赶忙解释，“本来上次在暖香阁，无意中与王爷说起此事之后，我相信王爷与已故的甄夫人之间发乎情、止乎礼，清白无瑕。但是先帝驾崩之前，我却不免怀疑……”

　　我将曹丕去世前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了曹植。因为内情复杂，我自己又牵扯其中，还实实在在地握了条人命在手上，这些事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曹植自从曹彰谋反之后被禁锢得更厉害，对这种宫廷隐私也无从得知，听完之后十分震惊。

　　“你是说先帝在驾崩前曾有过废立之念？”

　　我点头：“不仅如此，我和陛下其实都怀疑，先帝对陛下不止一次动过杀机……”

　　曹植久久没有说话。我见他神情十分严峻，心中也有些不安，担心贸然将这些事告诉他，不知他会怎么想，或许并不合适。

　　过了许久，我试探道：“下官贸然议论皇室隐私，或许并不合适。若王爷觉得不妥，此事不如就此打住？”

　　他“嗯”了一声，却还是神情严峻地思索着，似乎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我只好缄口不言，陪他在洛水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他忽然望着洛水河喃喃自语，扭头问我：“你读过我那篇《感甄赋》么？”

　　“读过！”《感甄赋》就是《洛神赋》的原名，千古名篇，谁没读过？

　　“她年轻时的确有那样的美丽……”他叹息道，“可惜生在乱世，绝世的美貌就是祸患。被她的美貌俘获的，并非仅仅先帝与我。”

　　我心中大惊：“王爷莫非……想到了什么？”

　　他反复摇头，末了，严肃地对我说：“夏侯称，如果你对叡儿真的如你自己所说，甘愿赔上一生也想守着他，那就别再提这件事了！无论是在我、还是在别的什么人面前，特别是在叡儿本人面前，永、远，不要再提一个字！你听明白了吗？”

　　“我……听明白了。至少这件事，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

　　他长叹：“其实我也没有把握。我以为叡儿应该是皇兄的儿子，他也只能是皇兄的儿子。可是既然皇兄这么说、这么做，以他的性格一定是知道了什么。他虽然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如此大事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听信谣言。可是现在甄夫人也好、皇兄也好，都已不在人世，你我又何必非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呢？”

　　“王爷说得有道理。是下官的不对。”

　　他指了一下眼前的洛水：“你我今日在此，以洛水为证，永不再议此事！你可愿意立下誓言？”

　　我郑重道：“洛水为誓，重提此事，身死名裂！”

　　曹植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仿佛将一个深深的顾虑和天大的秘密埋藏在眼前穿流不息的河水中，终于能够放心下来。我也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深埋心底，以免横生波澜。归根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是穿越来的，大概对这件事也没这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