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8、三十八、小酌

　　当天晚上我正在房间里看书，夏侯霸来了。一进门，他就问我手上的伤如何。

　　“已经包扎止血，不碍事了。”我笑道，“这么点小伤，怎么也惊动了二哥？”

　　夏侯霸轻拍我肩膀，让我坐下。我们两人面对面跪坐在榻上，我让红印倒茶来，夏侯霸却叫住红印，让她去取些酒来，说要跟我小酌一番。红印照办了。

　　除了练武之后乘兴喝上几杯，夏侯霸很少会特意来找我喝酒。他毕竟是有妻室的人了，再加上工作和家事两头忙，并不怎么有空。小酌一番，多半还是代表有话要说。

　　红印很快便将酒端了上来。我让她退下，跟夏侯霸对饮了几杯。夏侯霸放下酒杯，拍了拍我的肩膀。

　　“伤口没事就好。你也莫要多心。或许你觉得这伤是小事、不足挂齿，可陈庆跟在你身边，若是要追究他没有保护你周到的责任，是顺理成章的。他若不主动向我报告，被我知道、追究下来，唯有罪加一等。”

　　“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

　　“无妨，反正是自己家的事，没什么关系。日后若是到了外面，还是得多想一想。今日游猎的事，大致上我都听陈庆说了。我来找你，既是担心你的伤，也是担心别的一些事。”

　　“二哥担心的，莫非是曹爽的事？”

　　夏侯霸点头：“还有曹洇。”

　　我叹了一口气：“二哥问得正好。曹洇姑娘的事，我也苦于无人商量，唯有暗自烦恼。”

　　“叔权真是客套。若有烦恼，为何不早与为兄商量？”

　　我讪笑道：“二哥公职在身，又是家中支柱，里里外外事务繁忙，我怎可用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来烦你？”

　　夏侯霸摇头：“真是太见外了。你我兄弟，何出此言？”

　　我只有用讪笑来敷衍。我不找夏侯霸商量这事，首先当然是无法把他看做亲人，觉得找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商量这种感情问题实在开不了口、拉不下面子。另外一方面，则是我一直以来都存了用逃避解决这件事的念头，觉得拖一拖就拖过去了。我这种想法既是对曹洇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今天在树林里，曹洇的眼泪让我清醒过来，一味地逃避拖延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伤害处在这个问题之中的人。

　　我便对夏侯霸说道：“母亲上次跟我提及婚约之事，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履约时，我只当是两家父母的意思，想要为我延聘曹洇为妻。当时我刚刚失忆不久，完全不知道曹洇的存在，便一口回绝了。没想到重阳那日，在郊外遇到她，才发觉事情似乎并非我想的那样。”

　　夏侯霸点点头：“也怪我没有事先跟你说过此事。可我并不知晓李夫人已经和曹将军的夫人谈到了婚嫁之事。若是早些知道，我定会先跟你商量，让你早做考虑。毕竟娉婷不是旁人。她家和我家的关系自不必说。她和你从小到大，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我和她，真的……”

　　夏侯霸一笑：“你俩私下里如何，我虽不知，你也从不曾对我说过。但你素来以建立盖世功勋为念，从不正眼瞧任何女子一眼。唯独对娉婷，却是真正用心的。”

　　那不是我，那是“夏侯称”。我叹一声：“可那是过去的我了。”

　　“如今呢？娉婷对你依旧不变，而你对她，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实不相瞒，还请兄长恕罪。即便是对兄长和母亲，我至今尚感些许陌生，何况我与曹洇，不过只见了几次面……”

　　夏侯霸叹息一声，端起杯来喝了一杯酒。我帮他将酒杯重新斟满。

　　“我刚才是实话实说，二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二哥对我的关爱，已令我深感手足之情，即便前尘俱忘，仍然铭刻于血脉骨髓。”我轻声道。

　　夏侯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神情。我这番话虽然是为了安慰他，但也不是满口谎言。我没法把自己当成夏侯称，但是我已经渐渐把夏侯霸当成了一个兄长。

　　“叔权，我虽然无法体会你的心情，但你这么说，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脑中若是一片空白，骤然变成白纸一张，恐怕看待世间万物，难免全都形同陌路。可你所表现出来，又并非白纸一张。为兄倒觉得许多事，你比从前更为擅长处理。为人处事的方式，也截然不同了。若说丧失记忆，不如说更像是换了个人。”

　　我急忙道：“兄长说笑了。只因脑中记忆、心中性格，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才像是换了一个人吧。”

　　夏侯霸略一沉吟，笑道：“这样一说，竟好像也有几分道理。罢了，不管怎么说，你这记忆，一时半会怕是也回不来了。就这样下去，倒也并非坏事。像是今日之事，若是换了从前的你，早已跟曹爽拔剑相向，哪会这般平和？”

　　“兄长是觉得我如此处理，不够妥当？”

　　“不、十分妥当。曹爽和你之间的梁子，具体是怎么结下来的，我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但总归跟娉婷脱不了干系。今日你俩若当真刀剑相交，彼此都难免受伤。曹爽那人虽然嚣张，身手却不怎么样。你若伤了他，他必然恼羞成怒，日后就很难相见了。曹真将军那边，即便碍于父亲的情面不会说什么，也不免心中存有疙瘩。于你自身、于我们夏侯家，都没有什么好处。实则此事是曹爽理亏，你不理会他的挑衅，并非懦弱无能，在场者都心知肚明。陈庆虽然以惶恐之心向我报告，我心中却并无责备你的意思。”

　　我垂首道：“兄长这样说，我总算放心下来。当时也是不想与曹爽撕破脸皮，大家都不好看，也让在场余者为难，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夏侯霸向我举杯，我也端起酒杯应和。夏侯霸转而问道：“不过娉婷的事，你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答道：“我起初只是单纯不想耽误她。毕竟我的记忆说不准何时能够恢复，更有可能就此不再回复。她对我满心情意，而我却不知她是谁，对她未免不公。虽然她表明心迹，不论如何都愿陪伴在我身边，我还是觉得早些与她分开比较妥当。要是让她抱有希望，而我日后却不能给予回应，岂不白白虚耗青春？”

　　“唔，你这样考虑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是娉婷既然表明心迹愿意等你，你还是一味拒绝的话，不是更教她伤心？”

　　我叹道：“实则不瞒兄长，我无意婚娶。”

　　夏侯霸大为惊讶：“为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故无意婚娶？”

　　“好男儿志在四方。天下尚未统一，主上霸业未成，我夏侯称志在协助大魏国一统天下，成就万世伟业。——故而无意婚娶。”我慷慨激昂地扯淡。

　　夏侯霸的表情僵了一下，这答案太像迷魂汤，不知是不是让他囧到了。

　　“这等志向，你虽然从前便已有了，但却跟婚姻大事没什么关系啊。成家立业，是人生必经之事。娶妻生子，并不妨碍建功立业。”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欲以大汉骠骑将军为榜样，待到光耀门楣之时，再行考虑婚事不迟！”

　　夏侯霸沉吟了片刻，问道：“若是娉婷也愿意等你呢？”

　　我一愣。这种可能性我还真没有考虑过。然而夏侯霸这么一说，联想到曹洇的专情和固执，还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一时之间，这个问题让我很不好回答。

　　“婚姻大事，并非儿戏。你若真是不愿意，我倒也觉得不该勉强你。你还是应当仔细考虑清楚才是。若汉中战事能够平息下来，待父亲回来做主也不迟。趁这段日子，你也跟娉婷好好商量商量。毕竟许了她终身的人，说到底也是你自己。”

　　我苦笑一声：“不管许还是不许，总是我坑了她。”

　　夏侯霸轻叹一声，没再接话。我暗自叹息，连喝两杯，忽听他道：“还有一事，也是我要告知于你的——今日傍晚快马传来消息，说宛城守将侯音起兵叛乱，据城自守。”

　　“宛城？侯音？”我立刻在脑中拼命搜索相关信息。这个地名我很熟悉。宛城是三国时期的重镇名城，许多著名事件都跟这个地名有关，包括曹操长子曹昂之死。不过侯音这个名字我就不太熟了。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就这种模棱两可的感觉。

　　“太子殿下说魏王殿下已派人传令屯驻樊城的曹仁将军，令其前往平叛，当可手到擒来，不足为虑。只是耐人寻味的是，昨日刚刚抓到畏罪潜逃的葛氏药材铺老板葛忠，据他供述，乔安并非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与他勾结，而是通过他联络南阳、荆襄，意图不轨！”

　　我惊讶无比：“这是怎么回事？乔安不是天子身边的御医吗？他能有什么图谋啊？”

　　“图谋不轨，自然是为了反对魏王殿下。天子身边，向来不乏忠臣。远有数年前的衣带诏之乱，近有正月间太医吉邈等人谋逆。因为此事，太医署整个被清理了一番，重新换了一拨医官。没想到前仆后继，竟然又出了这种事！”

　　我愈发惊讶了：“这么说那位乔药丞隐藏在天子身边，实则一直在伺机从事秘密的谋逆活动，意图反抗魏王？”

　　夏侯霸严肃地点头：“正是。他们的意图，是联络南阳、宛城的守将侯音，通过他再去联络驻守荆州的关羽，内外勾结，一举成事！”

　　我“啊”了一声：“关羽？那不是个大麻烦么！？”

　　“还好，我们及时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使得侯音提前发动，尚未来得及与关羽取得联系。如今孤零零一个宛城竖起叛旗，缺乏呼应，必败无疑！”

　　我没说话。宛城的侯音叛乱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我对这次叛乱几乎没有印象。可是关羽明年的确会大举北伐，制造一个极大的麻烦。这件事就像定军山一样，我虽然知道，却无法发出任何警告。——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警告。

　　夏侯霸续道：“如此一来就很清楚了。乔安利用驻留邺城之便，一直在刺探邺城的虚实，通过药材铺葛忠的联络，将这些情况传送给南边——不仅是宛城，还有江东。他既是叛贼，也是间谍。重阳期间他之所以一去十天，其实并不是待在许都，而是去了南阳。他本就是南阳出身，回到许都复命之后，立刻以省亲的名义去了南阳。正是这次南阳之行，令太子殿下心生疑惑，才暗示你留意他的行踪。”

　　我一听夏侯霸提到曹丕，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曹丕知道他回了故乡南阳！曹丕从那时开始便疑心他有问题，但他并没有指出这一点，而是暗示我，让我出面去调查。曹丕这么拐弯抹角的，用意又是什么？

　　“太子殿下既然早有疑虑，为何不直接将此人拘捕、加以调查？”

　　“虽然疑惑，但也没有真凭实据。若非这次抓到了葛忠，想必乔安还是会一口咬定中饱私囊之说。这人的骨头，当真是硬得很。”

　　“可是……”

　　夏侯霸看了我一眼，安抚道：“太子殿下也未曾想到他会在暴露之后立刻对你下毒手。这一点是他的失策，他已多次向我表达歉意，并托我向你转达。”

　　“原来如此……”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释怀。要是我不走运真的死了呢？那我到死也不知道到底是乔安害死了我，还是没有向我示警的曹丕害死了我，岂不是死得太冤？

　　“乔安会如何处置？”我问夏侯霸。

　　“若是再问不出什么，不日便会将他的罪行上奏朝廷，押回许都交付廷尉定罪。——他毕竟还是朝廷的官员。”

　　我点点头，郑重地提出：“押回许都之前，我想见他一见。”

　　夏侯霸惊讶地问：“为何？”

　　“我想亲口问问他，为何要对我下手？这个问题，我始终百思不解。”

　　“那也不必亲自相见，审讯时自会问及此事。”

　　“我要亲自见他，还请兄长代为安排。”我坚持道。

　　夏侯霸沉吟许久，才道：“那好吧，待我秉明太子殿下……”

　　“不行。”我打断夏侯霸，“这件事，我不想让太子殿下知道。”

　　夏侯霸忽然轻笑一声，低声道：“怎么可能？你以为若你私下前去，太子殿下就当真不会知道么？既然是光明磊落的事，就光明磊落地去做，才能避免无谓的疑虑。”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垂首道：“二哥教训的是。既然如此，有劳二哥代为安排。”

　　夏侯霸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