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70、三六八、月圆人别离（下）

　　“我知道你要去江陵了。”

　　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从曹叡口中说出，带着淡淡的伤感。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我也……知道你要娶太子妃的事了。”

　　他垂下头，轻声回了一句：“是吗……”

　　我叹了口气。院外景色很好，初秋的院落色彩斑斓，在明亮月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些许神秘的光影效果，静谧而美好。只可惜两句话一说，谁也没心思去欣赏风景，彼此要说的事，都心知肚明了。

　　君臣同乐的赏月夜宴结束时，已经戌时末了。外臣是不可能留宿皇宫的，宴会结束后还是要各自回家。尽管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皇帝亲自主办的宴会自然不受限制。我偷偷跟夏侯霸说了跟曹叡相约之事，既是尽到告知义务，也求他帮我打掩护。他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叮嘱我自己小心点，让我又是感谢又是惭愧。

　　按照约定，我远离出宫的主流人群，有意躲在后面。曹叡也小心翼翼地避开热情寒暄的朝臣。有惊无险，我总算顺利混上了他的马车，在毌丘俭的护送下，回到了他那改称“太子府”的宅邸。路上我们只是简单聊了几句，像是心照不宣地等待单独相处的时间。毌丘俭护送我们回到家中，就在客房住下。曹叡说自己累了，要直接休息，在老管家了然的目光中带着我直奔卧房。

　　宅院没变，只是换了名称；人也没变，只是改了身份。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穿过走廊和庭院，在两个人机械的脚步声中我忍不住设想，等我下一次再走进他的住处时，他的房里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将有一个女人以他妻子的名义，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边，跟随他一道出席各种盛大的场合，作为他毫无争议的伴侣站在他身侧，为他生下子嗣……

　　那我呢？我又算什么呢？到了那个时候，我还有必要出现在他的住处吗？他还会需要我出现吗？

　　我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突兀而惶恐，充满了不安和焦虑。他被我拉得踉跄，扭头看我，眼神中带着不解。我讪讪地笑笑，放开他。他垂下眼帘。

　　“我知道你要去江陵了。”他说。

　　“我也……知道你要娶太子妃的事了。”我说。

　　我们两个沉默而无言地站在走廊下，距离他的卧室一步之遥。月色很好，凉风轻抚。清爽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仿佛连月亮的影子都在轻轻摇曳，美得叫人心醉。

　　也伤感得叫人心碎。

　　“进屋再说吧。”他转身，“在外面站着，会被人看到。”

　　我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肩，哑着嗓子说：“就算被看到，又怎么样？反正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而你过些日子，也要是别人的丈夫了！”

　　他轻颤，抬起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曾跟你说过，叫你带我走……”

　　我紧紧咬住嘴唇，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你拒绝了，叔权。”他的声音愈发颤抖，“你拒绝了。”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后悔了。”我哽咽地说，“想到你要娶妃，我后悔了。我本来以为自己想通了、能够接受这件事，到头来还是……”

　　“晚了。”他的声音也哽咽起来，“我说过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我抱着他，无声地流着泪。他的眼泪也滴落在我的手上，被夜风吹得冰凉。一定要这样吗？为了江山天下，为了不知道能否更改的命运，我们一定要忍受这样的分离和背叛吗？或许当初我该横下一条心带他私奔。那样的话，历史的一切就都与我们无关，这天下，谁愿意要就拿去好了！

　　“进房说吧，叔权。长夜苦短，别站在外面，浪费时间……”

　　此处省略一千字。

　　我从回过神来，仔细端详他，撩开他汗湿的额发，柔声问：“累坏了吧？看你还敢嫌弃我胖！”

　　他轻轻“哼”了一声：“我可没说嫌弃你。都要走了，你还跟我计较这个？”

　　我叹息：“可不是么，就是因为要走了，才跟你计较呀！”

　　“你这是什么逻辑？怎么像是说不通？”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梳理他的发丝，轻抚他的脸颊。越是触摸，越是爱不释手，越是舍不得放开，越是不愿意把他交给别的女人。

　　“我怕我回来、再见到你的时候，就没有资格跟你计较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这一走不知道要几年。到那时，你还会让我上你的卧榻、当你的入幕之宾么？”

　　他的脸上失去了之前明媚的色彩，垂下眼帘：“不肯带我走的人，是你自己。”

　　“我终究舍不得你的前途吧。”我把玩着他的头发，悠悠叹息，“但我也不想失去你、失去你我之间的这种关系。叡儿，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贪心了？”

　　他拥住了我的肩膀，低声道：“自古成就霸业之人，哪个不是贪心的？不贪心，如何能够谋定天下？叔权，我知道你胸中有大志。我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啊。”

　　我的心微微有些颤抖，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喜悦、安心、自豪，但同时又有一点点的忐忑和失落。人的感情是很难分得那么清楚，喜欢一个人究竟是喜欢他的外表更多、还是更倾向于喜欢他的内在。扪心自问，我对曹叡何尝不是这样？我爱他，既是因为他的相貌，也是因为他的性情，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渴望找到的归属感。那么我又何必纠结于他对我的感情是怎样组成的？只要他喜欢我不就足够了吗？

　　我吻了下他的额头，安慰他的同时也安慰自己，道：“既然你我都是胸有大志的人，这场分离也只能说势在必行、不得不如此。我继续留在京城、留在你身边，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沉默无语，大约是觉得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过于残忍，片刻之后说道：“自从正式册封之后，我不是不想与你见面，实在找不出机会。父皇给我配备了太傅、太保等官员，隔日便要上门教授所谓‘帝王之道’。府里配备的属官、亲兵、仆役、婢女，人数也徒然增加。像今晚这样，若不是趁着夜深，我也不敢偷偷带你进来。”

　　“嗯，我知道。难为你了。”

　　他的头用力抵在我的肩膀上，闷声道：“不能与你见面，我也很着急。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事来。好不容易，我总算走到这一步。而父皇对你，也彻底恢复了宠信。我身边人多眼杂的，若是被人撞见了……”

　　“我都明白、都明白。”我轻抚他光洁的背，安慰他的情绪。

　　“自请前往江陵，我也是深思熟虑过的。江陵是我们打下来的，又是三国交界之处、兵家必争之地。若能守得好，我不愁今后的升迁。等到我身负军功，再找机会重返京城，对你一定更有帮助！”

　　“我相信以你的才干，必定能在江陵有所斩获。”

　　我苦笑：“其实你父皇有一句话没说错，赶不上你迎娶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对我来说，真是好事一桩……”

　　他更加用力地把自己贴紧我，冷不丁张开嘴，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我猝不及防，“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你怎么咬我？”还咬得挺狠、挺疼的！

　　他用力咬了一阵才松开，抬起脸来看着我，眼中泪水莹莹。

　　“你……还是介意。”

　　“……我要是说我一点都不介意，你不生气吗？”

　　他默默不语。我摸着他的头发道：“难道就不能让我想象一下吗？你身穿大红喜袍的样子，一定美得不可方物……”

　　他拍了我一下，愤愤道：“我又不是新妇，要穿那么美做什么？”

　　“你穿红色本就好看，何况是大婚时的艳红喜袍，绝对美过你那新妇！”

　　“哼！那你想看，怎么不留下来，等亲眼看我大婚之后再走？”

　　我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臂，把他锢在怀里，苦笑道：“我怕自己见了那场面，会当场把你抢走，从此浪迹天涯，一起私奔去了！”

　　他沉默地一动不动任我拥抱。我们都在心中设想那样一个场景，他穿着大红色金线绣花的喜服，艳丽饱满的红色将他俊美的脸衬托得恍若谪仙。而我，穿着全套明光铠，骑着纯黑色的骏马，手中一杆银枪流光闪耀，从远处奔驰而来冲散人群，伸手将他揽上马背……

　　那场景只能是幻想了。无论多么渴望，无论多么遐思，都只能是一个幻想和假设，“想想罢了”。只要我们放不下这江山天下，只要我们仍心存建功立业的渴望，曹叡的婚礼和我的离去，都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等我再回来时，若你已有子嗣，记得让他认我做个干爹。”我哽咽道，“这辈子，你的子嗣，就当做是我们两人的吧。”

　　他“嗯”了一声，滚烫的泪浸润了我肩膀的肌肤，一直渗进我的心里。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跟他说。

　　“我走之后，你要处处行事低调，千万不能流露出被封为太子就志得意满的样子。你知道你那嫡母郭皇后有了身孕的事吗？”

　　他很明显吃了一惊，反问：“你听谁说的？”

　　“那位你不太喜欢的方士。”我说，“他临走之前告诉我的。他在宫里住了一个多月，专门负责皇上和皇后的身体调养，应该不会有错。他说，皇后身孕已有两个月了，算算日期，正是陛下从前线返回之后的事。”

　　怀里的躯体僵硬了许久，他才低声说：“若是……父皇早些知道皇后有孕，未必……”

　　“但当时陛下以为自己……生死关头，必须立一个年长的皇子作为储君，这点他还是想得很清楚的。”

　　“可是皇后所怀如果是皇子的话……”

　　“千万别想那么多！”我安慰他，“你听我的，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自从失忆之后，有了一定的预知能力吗？皇后即便有孕，未来的大魏皇帝还是你，不会有变。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想要你有一点危机意识，谨慎约束自己的言行，绝不是想给你增加负担。”

　　“嗯，我知道。”他犹豫片刻，“你说……当真不会有变？”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所以你维持现状就好，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不被找到借口，太子的废立关系国本，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的。”

　　“我知道了，我不会乱来。叔权，你在江陵也千万小心，不许有任何闪失。我在洛阳等着你回来，等你为我谋划，该如何三分一统！”

　　我心中豪情顿生，用力搂住他：“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