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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6、三□□、崖边舞(下) ...

  •   我站在桃夭身后,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明显颤抖,显然也跟我一样,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她缓缓走上前去,站在门口行礼,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道:“奴婢桃夭,见过王爷!”

      用随意的姿势坐在地上的曹植转过脸来,颓废的样子让人大吃一惊。他整个人面容憔悴,眼窝凹陷,像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一样。一双原本清澈明朗的眼睛好像泡在酒精里似的,醉眼朦胧,毫无光彩。我认识曹植以来,不是没见他喝醉,但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颓唐的模样。

      “呵!你来了?怎么这么慢……快、快来!来陪本王……”

      曹植口齿不清地招呼,语调轻佻,听起来漫不经心。带着我们进来的馆吏露出不屑的神情,十分鄙夷地瞄了曹植一眼,草率地行礼道:“人已带到,下官告退,王爷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曹植理都没理他,馆吏自己行礼过后自己走了,也不在意曹植有没有准许他离开。馆吏走了之后,桃夭忙不迭在曹植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王爷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莫要再喝了!桃夭给王爷去要一碗茶来醒醒酒可好?”

      曹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别去。”

      “可是……”

      曹植冷笑:“你去要醒酒茶,也只是自取其辱,被人笑话罢了。不如抓紧时间坐下陪我喝一杯。这驿馆必然不会留你在此过夜。”

      桃夭来不及阻止,曹植又灌了一杯酒下肚,忽然用手指着我:“这是谁?”

      桃夭看了我一眼,用正常的音量答道:“是我房里的人,王爷不记得了吧。还不快些把琵琶送上来!”

      我应了一声,低着头走进屋内,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琵琶放在桃夭面前,抬起脸面对曹植。与此同时,桃夭也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骤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拜见鄄城王。”

      曹植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声吐出一句话:“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低着头不言语。我当然知道自己前来见他的举动简直像是疯了。一旦被曹丕知道,前功尽弃都是最轻的后果。

      曹植又沉默了一阵,我听到他把酒爵拍到桌子上的声音。他吩咐了一声“桃夭”,桃夭起身,先是关上房门,随后坐到一旁,拨弄琴弦调音之后,开始弹起了琵琶,边弹边唱。

      曹植对我道:“抬起头来吧。我虽然落魄至此,形同囚徒,这驿馆里的人,还不至于随意闯进关上门的房间里。你为何要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动容道:“我不知道王爷进京了。若是知道,早就想法子来拜见。是桃夭姑娘告知王爷前日进京之后,一直被安置在驿馆中不得外出,我才得以跟她过来,与王爷见上一面。”

      他苦笑,满身的酒气,满脸的悲恸。

      “见我做什么?我这个朝不保夕的王爷,有什么值得你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来见?”

      我也苦涩一笑:“鄄城王或许不值得相见,但我夏侯称想见曹植,也不行么?”

      他脸上神情微变,收起了自暴自弃的笑容,认真地盯着我看。我拱手行了一礼。

      “直呼了王爷名讳,请王爷恕罪。夏侯称肺腑之言,无论如何,必要设法与王爷见上一面才行。”

      他沉默许久,叹息道:“实则我也很想见你一面,只是不想因此给你带来祸患。天下间最难寻觅莫过知音。好不容易寻得了一个,我怎么忍心亲手害死?”

      我听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想起曹彰自尽前的情形,更是一阵哽咽,无言以对。他把自己的酒爵倒满酒,递到我面前。

      “不知道你会来,没法准备。若你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我高兴都来不及!接过酒爵一饮而尽,对视几秒钟,在桃夭的弹唱声中,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不怕么?”他问我。

      我点头:“不能说不怕,只是顾不上那么多了。若真要责怪问罪,我也无话可说。”

      他轻声“嗯”了一声,停了片刻,道:“前日一进京城,皇兄便召见了我。他问我知不知道子文王兄的事,我回答说不知。”

      我静静地听着。他又道:“皇兄提到了你,夏侯称。”

      我颇为惊讶:“皇上说了什么?怎会提到我?”

      曹植微微蹙眉:“我也不知道他提起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说这次王兄阴谋作乱,多亏了你。你留在宛城的宿卫队长舍身护驾,后来从宛城回京的途中,也是你账下亲兵贴身护卫。你本人在京城,不惜冒险阻止子文和曹震的阴谋。等到皇兄回京、突发疫病,又是你,不顾染病风险,守在皇兄病榻前,日夜照料。皇兄说起这些事来简直赞不绝口。想不到子文孤注一掷的计划,最后却成全了你啊。”

      “……王爷是怪我坏了已故任城王的事吗?”

      他摇头:“我对王兄的计划一无所知,怎么会怪你坏事?”

      我用极低的声音道:“可王爷并非当真一无所知。任城王过世之前,已如实相告。夏侯称十分感谢王爷在任城王面前的保举。若非王爷,任城王未必会留我活命。”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冷静下来,问我:“我王兄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不是暴病而死,对么?”

      “不是。”

      曹植狠狠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任城王……是被陛下赐死的。”我轻声说,“白绫、毒酒、匕首,任城王选了最适合他的方式。”

      “王兄定会选择匕首自刭。”他睁开眼,充血的眸子盯着我:“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亲眼所见。陛下派去将这三样东西送给任城王的人,就是我。”

      “你……!!”

      我能明显感觉到曹植的怒气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但很快又克制住了。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直到眼神平复下来,才开口说了一句:“真是皇兄做得出来的事!”

      我紧紧地握住拳头。曹丕这么安排确实不地道,平白无故把我卷进他们兄弟三人的纠葛之中。赐死曹彰这件事,他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做,不得不说用心太深。但我即便现在跟曹植一起在这里骂曹丕,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任城王过世前,曾让我转告几句话给王爷您。”

      曹植看着我,我吸了一口气,把曹彰托我转告的遗言告诉了他。

      “任城王希望王爷您平平安安了此一生,不要再想着参与政事、报效国家了。”

      曹植一阵沉默。我续道:“大约任城王是心灰意冷,希望王爷您不要像自己一样……”

      “其实我分明劝过他就此罢手的。”他忽然打断了我的话。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重复了一遍:“我分明劝过他,事已至此,再要图谋已不可能。可是王兄并不甘心就这样苟且偷生,无论如何想要试着放手一搏。”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这样说就等于是推翻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证实自己对于曹彰的阴谋计划早就知情。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不仅意味着他对我的信赖,对我而言也是一种巨大的风险。

      “王爷还是听从任城王的劝告,好好保重自身……”

      “我倒也想,皇兄肯么?”他笑着摇了摇头,“你走吧,夏侯称。多谢你,冒险来见我。我知道你的为人,不把王兄的遗言转告给我,你心中难安吧?”

      “……任城王之事,我终究……”

      “这不怪你,也不怪王兄。……也……不怪皇兄。大约是天意如此吧。”

      他叹息悠长,仿佛满腔的愤懑、不甘、怨恨、悲伤,化作一缕绕梁的青烟,久久不散。

      我沉默一阵,转了话题,问道:“王爷此番进京,是来参加中秋庆贺吗?”

      “是啊,是皇兄叫我来的。本来我以为他会叫我来参加叡儿册封太子的典礼,但他并没有。我听说,除我以外的封王,都被叫来京城参加了这个典礼。”他嗤笑一声,“想来皇兄对于我和叡儿一同出现的场面深恶痛绝,不想污了自己的眼吧!”

      “……叡儿并不知道自己被皇上厌恶的原因?”

      “大约是不知道吧。”他苦笑,“若是知道了,恐怕连我这个王叔的面都不愿见。”

      我回想起此前在邺城见过几次曹叡和曹植相处的场面,当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后来曹植出京长居封国,他们叔侄几乎没有单独见过面。偶尔我听曹叡提起曹植,言辞中也颇有不满之意。其实曹叡未必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吧?

      “我猜想……叡儿即便不知道皇上疑心自己的身世,对于王爷与甄夫人之间……过从甚密的传言,应当听到一二。”

      曹植默默点了下头。看来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

      “甄夫人之死,对他伤害极大。他难免胡乱猜测,怨恨到王爷头上。若机会合适,我会试着慢慢开解他……”

      曹植看了我一眼,问道:“看来你跟叡儿,相处十分融洽?”

      我摇头苦笑:“不敢。他如今已是太子,更不像从前。自从册封典礼过后,我还未尝有机会与他相见呢。”

      “虽说对不住你,但他总算被封为太子了……”

      我笑笑:“我不敢奢望能与他纠缠一辈子,但我与王爷的心愿应当一般无二。王爷劝说任城王之事,我替叡儿谢过了。”

      他慢慢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你们不可掉以轻心。皇兄现在虽然立了叡儿,日后若想要废了他另立他人,也是轻而易举。只要犯了大错,即便是太子又如何?前朝戾太子故事,你应当也知道吧?”

      我心头一凛:“戾太子之事,我当然知道。汉武帝与卫皇后之子、大汉的太子,却因小人挑拨是非,被诬陷以巫蛊之罪,不得已起兵自保,以至于蒙受污名而死,连其生母卫皇后也被迫自杀。前朝武帝年轻时威震天下,尚且无法避过小人作乱,以至父子相残。”

      曹植悠悠地接了一句:“何况今上才能,远不及武帝。”

      这么大不敬的话我是不敢说的,只好装没听见。

      扭头,曹植因醉酒而充血的眸子盯着我,显得骇人可怖。

      “所以,皇兄现在虽然立了他,不代表他将来就一定能够承继大统。皇兄正当壮年,难保不像武帝一样,将来立了幼子昭帝。你们切不可以为乾坤已定、万事大吉!”

      我身上微微有些颤抖。老实说,我确实有种万事大吉的感觉。知道历史的走向有时候确实会影响我的判断,让我过于相信自己的既有知识,导致低估现实的风险。实际上曹植说的一点都没错!曹叡被立为太子,说不定风险更大。

      “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曹植毫不客气地说,“你若有心,根本不会放任自己和叡儿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你这次确实立了功,又在皇兄危难之时大大地露了一把脸,他一时之间可能会容忍你们,但不会长久容忍下去。过段时间,他淡忘了你今时今日的好处,若你跟叡儿又不注意,让他看到、听到些什么,他自然又会想起林林总总的这些错处。太子的位子,如何能够坐得稳?”

      我想起曹叡那天晚上跟我说过,他也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不一定坐得稳,便道:“叡儿自己也担心,太子之位,未必能够稳坐……”

      “他终究是比你聪明。”曹植叹道,“你们实在是如同崖边起舞一般,随时可能一脚踏空,坠入万丈深渊啊!”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问道:“那依王爷所见,我们今后该如何行事才好?”

      “离开他。”曹植毫不犹豫地回答,“趁着曹休还在京城,你向皇兄请求跟随曹休南下,皇兄多半会答应。等你在外面建功立业,站稳了根基,再回京城不迟。”

      我心中一凉,苦笑道:“到那时,我还能回京城么?天下未平,哪个武将不是常年在外,镇守征伐,有几人能以得留在京城?我只想守住他这个人,不行么?”

      曹植凝视着我,沉声道:“若是守不住江山,如何能守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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