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55、三五三、秋后算账（下）

　　正如大夫们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夏侯霸便恢复了意识。我因为疲累交加，早上睡不醒，杜三来通报消息的时候我还在被窝里。听说夏侯霸醒过来，我一把掀开被单从榻上跳起来，套上一件外袍就往夏侯霸的住处跑。一路小跑赶过去，见夏侯霸披着衣服坐在榻上，嫂子守在榻前轻声啜泣，我顿时红了眼圈。

　　“二哥！”

　　我喊了一声，夏侯霸虚弱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意，哑着嗓子应道：“叔权，你也平安无事么？为兄几乎以为再见不着你……”

　　我鼻子发酸，眼泪流了出来，扑到榻前抓起夏侯霸的手，哽咽道：“二哥……我也几乎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嫂子带着哭腔道：“你们兄弟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好容易事情都过去了，正该高兴才是！高兴才是啊！”

　　“可不，嫂子说的太对了！”我抹了一把眼泪，擤了擤鼻涕：“二哥你还好吗？几时醒的？觉得身子怎么样？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没有？”

　　夏侯霸握紧我的手，笑道：“叔权莫急，坐下慢慢说。夫人，劳烦你去为叔权准备早饭。看你，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跑过来。外面下雨，早上凉，莫要着了寒气。”

　　“听见杜三说你醒了，哪里顾得了许多？若不是衣服非穿不可，光着身子便跑来了呢！”

　　夏侯霸夫妇齐声笑了起来，我也由衷地从心底发出笑意。五年了，我终于感觉我与这个世界已经密不可分，为这个时空中的人们而欢笑、流泪、愤怒、悲伤、爱恋、忧愁，与这个世界一同感受命运的呼吸和脉搏。我真正地“活”在了这个世界。

　　嫂子叫来婢女，服侍我简单洗漱，穿好了衣服。夏侯惠跟夏侯和接到消息也赶了过来，兄弟几个围坐在一起，笑中带泪地欢庆这场死里逃生。

　　是啊，对夏侯家来说，这次的事绝对算得上是一场大危机了。夏侯霸和我，在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两人可能会同时死在这场动荡之中。两人都能逃过一劫活下来，真的该说是运气不错。倘若曹彰一念之差，或者曹震下的毒再猛烈一些，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个便再不能活着与兄弟重聚。

　　这天依然下了整整一天的雨。雨势比昨天已经小了很多，维持在中雨的程度。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待在家里，尤其是在如此重大的事件落幕之后。一整天，家里人都没出门。星寰为夏侯霸诊脉开药，告诉我们尽管毒已经解了，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却没那么容易恢复，少说也要调养两三个月。夏侯霸向星寰道谢之余，少不了对曹震下黑手的行为一番痛斥。兄弟们坐在一起互相诉说近日之事，加上一个深知内情的星寰，终于拼凑齐了整个事件的全貌。

　　原来打从这次南征之初，镇东将军臧霸和任城王曹彰便有心想要寻觅机会。曹丕亲征虽说不会亲自上战场杀敌，但仗一打起来，变数太多，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久经沙场的臧霸认为趁着御驾亲征寻找机会，比平时更具可能性。

　　而徐晃军中瘟疫一起，曹丕火速派我护送一双儿女回京，被迫降低了身边宿卫的力度。臧霸重金聘来游侠死士潜入宛城刺杀曹丕，混战惨烈，曹丕受伤。而我留在他身边负责宿卫的亲兵田玮，在当夜的混战中不幸战死。

　　星寰在曹丕遇刺当夜赶到宛城，但是等他入城的时候，血战已经结束。曹丕的伤是他给治的。在他救治曹丕的同时，跟随曹丕出征的侍中刘晔封锁了消息，全城戒严，同时迅速调查刺客的来历。直到曹丕脱离危险，刘晔也在星寰的帮忙下得到了初步调查结果，怀疑行刺的幕后主使者来自前线的某个将领。曹丕毫不犹豫地锁定了臧霸。他其实早就对臧霸有怀疑，并多方调查，掌握了不少臧霸图谋不轨的证据。只是他一开始并未想到臧霸这次勾结了曹彰。当他截获臧霸送给曹彰的信时，深深地感到震怒。

　　而那封信，是星寰要陈庆埋伏在信使必经的道路上，截获下来送给曹丕的。

　　恼怒的曹丕决定将计就计，给自己来一个“诈死”。他迅速夺了臧霸的兵权，把他囚禁起来，同时叫刘晔模仿臧霸的笔迹伪造了一封密信，依旧送去给曹彰。他想借机让曹彰在京城闹一闹，把和他们一样有二心的文武官员吸引出来。再者，刚好也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处理掉自己的弟弟曹彰。至于京城方面，他完全不担心。他在派星寰回京联络司马懿的同时，带回一纸诏书，下令由夏侯霸统率京城内外全部禁军，配合御驾回京之日一举镇压乱臣贼子。但他不知道夏侯霸被曹震下了毒，差一点命丧黄泉，因而这道命令没能执行。

　　即便如此，京城的局势也不需要过多担心。曹丕知道只要自己一回来，曹彰便失去了立足根基，不攻自破。因而他把前线军务全权交托给征东大将军曹休，带着亲征的原班人马昼夜兼程往回赶。实际上在我离开宛城之后不到十天，曹丕也跟着出发了。

　　另一方面，被蒙骗的曹彰一直以为臧霸的行刺计划成功，便按照计划杀死自己的监国，离开封地赶赴京城，找到了母亲卞太后，在京城展开计划。曹彰身边当然也有臧霸的人，否则他根本摆脱不了封国官员对他的严苛限制。

　　在京城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也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卞太后是知情者。对于太后来说，两个都是她的儿子，既然大儿子死了，让次子来接过权柄或许没有什么不对。她一直对曹彰的话深信不疑，认为曹丕真的因为疫病在宛城突然驾崩了。

　　曹彰在京城的同党，最重要的就是中护军曹震。同为宗室子弟，他们从小就认识。曹震对于父亲曹洪被曹丕剥夺官爵、败坏名誉一事感到非常愤怒，与曹彰一拍即合。在我失踪之后，夏侯霸四处打听我的消息，进宫也进了好几次，曹彰觉得这样会坏事。他想试着争取夏侯霸的支持，便授意曹震请夏侯霸吃饭，向他和盘托出。夏侯霸听完之后脸色发白，严词拒绝。但双方都知道，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就没打算让你拒绝，拒绝的话等于是签下了自己的死亡通知书。夏侯霸拒绝了，曹震没有当场杀他，却选择了下毒这种不太光彩的方法。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除了积极参与的曹震，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参与者，需要花时间调查清楚，但曹丕已经表示绝不姑息、严查到底。星寰说他这一次非常生气。这不仅是一次犯上作乱的阴谋，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次“任城王曹彰组织的阴谋。”对曹丕来说，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夏侯霸叹息道：“我也是万万不曾想到，任城王和曹震竟有这样的心思。不论陛下对待宗亲的做法是否妥当，任城王终究是陛下的亲弟弟，真不该被臧霸这等外人挑唆。做下这样的事来，即便陛下有心宽宥，也没有余地转圜……”

　　我偷偷看了一眼夏侯霸。我倒觉得曹彰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撺掇，他是自己想做这件事的。他不甘心就这样被困死在封国的狭小围墙之内，他想豁出去试一次，拼上性命赌一把。

　　阴霾的天空自顾自地下着雨，仿佛要用倾泻而下的雨水冲刷掉几天来始终紧绷的气氛。又像是上天在无言地哀悼，哀悼流水般逝去的野心和欲望，以及注定将一同逝去的生命。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曹彰必死无疑，不确定的不过是时间和方式而已。到第三天，雨终于停了。一场大雨缓解了京畿地区的旱情，朝野欢欣，大臣们纷纷上表向曹丕祝贺，称赞他英明神武，感动上天降下甘霖缓解旱情。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被说得有鼻子有眼，曹丕自然龙心大悦，皆大欢喜。

　　这场雨确实下得及时，但对曹丕来说，比起旱情缓解，秋后算账才是更重要的。彻查任城王之乱的责任，他交给了最信任的陈群和司马懿两个人。到底牵扯到哪些人、牵扯到什么程度，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调查清楚。夏侯霸恢复意识的消息也第一时间奏报上去，司马懿亲自过来探望，仔细询问了前后经过，作为口供记录下来。

　　当天下午，我和星寰被曹丕的口谕叫进了宫里。

　　这一次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假传圣旨设下圈套了。皇宫看起来和几天之前别无二致，就连氛围都无比相似。当时在曹彰的威压之下，皇后和皇长子被软禁，宫中全面戒严，气氛相当诡异。但现在的气氛也没好到哪去，宫里同样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想来曹丕这两天的心情不会太好，对内宫人员的追责同样力度不小。

　　我还是第一次跟星寰一起进宫，不免觉得新鲜。暗中观察，显然他对于出入皇宫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我挺好奇他跟曹丕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私下里猜测，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相当亲近。多疑的曹丕能够放心大胆地信赖一个行踪飘忽、游走三国的方士，把进京报信、联络心腹重臣这样要紧的事交给他，已经相当说明问题。何况曹丕还允许他在自己面前不自称“臣”，也非常不可思议。

　　我们被带到偏殿时，不仅曹丕在，郭皇后和曹叡竟然也在。曹丕穿着绛紫色的龙袍，郭皇后一身水色宫装，曹叡则穿了件颜色极为素雅的衣服，“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喝茶，画面看起来竟有种温馨宁静的感觉。

　　我和星寰上前行礼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曹叡，发现他也在偷偷地看我。视线一经触及便立刻分开，我朗声道：“臣给事中、将兵都尉夏侯称，拜见陛下、皇后、平原王殿下！”

　　“山野草民星寰，见过陛下、皇后、平原王。”星寰清冷的声音紧跟在我身后。他并没有行跪拜大礼，只是非常普通寻常地行了士人之间相互见面时行的礼。

　　“不必多礼。坐吧，叔权。星先生也请坐下，尝尝朕从南方带回来的茶叶。”曹丕一边说，内侍一边端茶给我们。曹丕自己随即笑道：“不过你们俩也都是从南方回来的，这茶叶也算不得新鲜！”

　　星寰微微一笑：“予虽然也从南方回来，却没有陛下这样好的口福。陛下赐的茶，自然是天下极品，等闲品尝不到，格外是新鲜。”

　　“哈哈，先生若是喜欢，回头多带些回去！难得有先生瞧得上的东西！”

　　星寰淡淡一笑，也不多说。曹丕又看向我，询问夏侯霸的情况，我据实回答，他听后点了点头：“还好仲权性命无碍，总算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你回去告诉仲权，这笔账，朕会为他讨回来，绝不姑息凶手！”

　　“多谢陛下！臣定将陛下的关爱转达给兄长。兄长醒来之后一直自责懊恼，身为中领军，承蒙陛下信赖，委以京城卫戍重任，却辜负职责，险些令阴谋得逞。”

　　曹丕“嗯”了一声：“仲权未能尽到中领军之责确是实情，不过这次的事也不能说全都是他的责任。你告诉他不要多想，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吧。”

　　我答了一声“是”。曹丕又道：“你的事，朕已经从星先生、司马侍中、还有叡儿口中，陆续听说了。朕很是满意。当时选了你护送朕的儿女回京，本意只是因为你和他们两个比较熟悉，现在看来没有选错人啊！”

　　“陛下过誉，臣愧不敢当。臣的所为，不过是臣子的本分，与在京的诸位大臣相比更是微不足道。”

　　“一个人的心，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的透。你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

　　我行了礼道过谢，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多问。曹丕忽然看向曹叡：“叡儿也曾见过星先生吧？”

　　曹叡轻声答道：“儿臣去年奉命随军南征之际，曾与先生相识。”

　　“是了，朕也想起去年南征，先生也跟着叔权去了。说起来叔权真是有本事啊！朕如何游说，先生也不肯留在宫中，却愿意陪在你身边。”

　　星寰淡然道：“皇宫虽好，不甚自由。予乃山野匹夫，闲散惯了的性子，住不惯宫廷。多谢陛下体谅。”

　　曹丕笑道：“先生总这样说。反正朕强留也留不住，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随了先生去。”

　　郭皇后插言：“不过这次还要劳烦先生，在宫里多待几天，为陛下调理调理身子才好。陛下回京之后忙碌不休，臣妾实在觉得陛下气色不好，令人担忧……”

　　闻言，我和星寰都不由地看向曹丕。曹丕摆摆手：“皇后言过其实了，朕的身体好得很。”

　　“不可大意。陛下的伤，当时只是紧急处置，之后又从宛城急急赶回京城，奔波劳累，唯恐生变。”星寰正色道。

　　“那回头你为朕再看看吧。先前皇后对朕说，有些事想请教先生，劳烦先生在此陪着皇后和叡儿。叔权，你随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