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45、三四三、狭路相逢

　　文钦的调职令我深感意外，我只好让士兵带我去见了另外一个和我关系不错的军侯，匆匆忙忙说了几句，问到了大致上想问的东西。屯骑营这些跟我一起从宛城回来的士兵，原本已经接到我的命令说休整三天之后立刻动身返回前线，突然却被通知暂时留在京城，并且不许随意离开军营。他们虽不知道为什么命令突然更改，“不许随意离开军营”这种命令对于士兵来说却不陌生，因而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随后，皇上驾崩以及我突发重病的消息传入军营，他们自认为找到了命令更改的原因，更不会怀疑存在什么问题，便和其他军营的士兵一样接受了中护军曹震的统一号令。只有文钦曾经对曹震提出想进城探望我，曹震驳回了他的请求，并很快将他调离屯骑营，编入中护军营，仍旧担任骑都尉的官职。虽是平级调动，但可以直接接受曹震的指挥，仍然算是晋升了。这道晋升命令来得突然，屯骑营其他人都觉得有点怪异。

　　至于中领军夏侯霸是怎么回事，屯骑营的士兵就不得而知了。他们只听说中领军好像也生病了，中护军曹震奉命掌管京师内外的布防。至于营中紧张的气氛，则是听说为了卫戍京城洛阳的安全，北军营的部分亦或是全部兵力将被调入城内，或许就在一两天内，因而气氛严肃而紧张。

　　我匆匆跟那个军侯交代几句，让他不要把我潜入军营的事泄露出去，但可以私下里告诉大家我其实并未生病。交代完毕之后我赶紧跑出来，司马昭正在竭力阻止周琦的亲兵想要发动人手找我的打算。司马昭拼命给我打圆场，连恐吓带收买让那个亲兵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亲兵对于司马家二公子的行为虽然满腹狐疑，终究不敢得罪，不了了之。

　　回到长水营，司马师还在跟周琦闲聊，场面和谐而热闹。亲兵向周琦禀报说已经带着司马二公子参观了军营，没有多话，我心里松一口气。司马昭偷眼看我，一副向我邀功的表情。我想想确实感谢他的聪明机智，便用肯定的眼神对他点了点头。

　　司马师见我们回来，料想到我们该办的事已经办了，便向周琦道别。周琦送我们出了军营，走得远了，司马师问我：“夏侯大人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么？”

　　“问到一部分，但我家兄长的情况，屯骑营的人也并不知情。”

　　“屯骑营跟着大人一道从宛城回来，被重点看顾、封锁消息，也并不令人惊讶。”司马师道，“大人不必担心。令兄的消息，回到京城总能打听出来。”

　　我“嗯”了一声，向司马师道谢。他客套几句，又问：“昭儿没给大人添麻烦吧？”

　　司马昭不满地噘起嘴：“才没有呢！大哥总觉得我是添乱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司马师却毫无笑意。我忙道：“不仅没有添乱，还多亏了二公子反应敏捷，帮我打了圆场。这一次，大公子可是错怪二公子了。”

　　“没添麻烦就好。”司马师冷冷地说。

　　司马昭哼哼唧唧，一脸不高兴地嘀咕：“总是不信任昭儿，哼！”

　　我摸了摸司马昭的脑袋作为安慰。十三岁的少年身材修长，体格也初现人高马大的迹象，但对于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兄长，就是毫无反抗余地。

　　因为司马昭不太高兴，有意放慢马速，落到了一行人的最后面，与最前面的兄长拉开距离。我也有意接近他，便降低马速，跟他并肩走在最后。

　　“今天真的多亏了二公子。要不是二公子机智，恐怕我也不能顺利进入屯骑营。”

　　司马昭看我一眼，半信半疑：“夏侯大人真的这么想么？”

　　“当然。尤其是在屯骑营，二公子费了很大力气阻止那名亲兵找我吧？事先我也未曾与公子商议，公子如何想到替我遮掩？”

　　司马昭有些得意地说：“屯骑营是跟大人一道出征的，我想大人一定跟他们很熟悉，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必然会去找他们。再说要进屯骑营之前，大人不是偷偷掐了我一把么？”

　　“二公子果然聪明！”

　　他有些开心，随即又显得不太高兴，小声道：“可是父亲和大哥一直觉得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公子还在喜欢玩闹的年纪，有时候难免……”

　　他没有马上回答，坐骑的速度放得更慢，与前面的司马师等人拉开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正觉得奇怪，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司马师的背影，轻声对我说：“夏侯大人你知道么，上一次在猎苑，我大哥受的伤，到现在都还没有好……”

　　我十分吃惊：“不会吧？那不是差不多两年前了？我记得大公子当时伤得也不重啊。”

　　他轻轻摇头，望向兄长背影的眼神看起来更加愧疚：“大哥自那次受伤之后，至今仍会不时感到头晕、头疼，若过度劳累甚至还会眩晕昏厥。父亲为他遍访名医，却始终找不出医治的办法，只道可能是当时伤到了头的缘故。父亲和大哥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大哥会受伤，全都是因为我不好。当时若不是我要去追那只兔子，大哥又怎么会受伤……”

　　我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一直以为猎苑那次的事早就过去了，想不到司马师竟然饱受当时后遗症的困扰，而司马昭又因此自责于心。

　　“真的……无法医治吗？”我问。

　　司马昭摇摇头：“所以我只是想帮大哥和父亲分担一些。可是父亲始终不像信赖大哥那样信赖我。我终究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他沮丧地低着头，个子高大反而显得这一脸的委屈有些滑稽。可他流露出来的情感是真实的。他太自责了，所以过于在意父兄对自己的评价。他忘了自己终究还小，还不到可以得到父兄信赖、委以重任的年纪。

　　——尽管那份重任并不令我感到愉快。

　　我看着日后应该成为晋文帝的孩子，问他：“二公子有志从军吗？”

　　他用力点头，看着我。我对他笑了笑：“那么，公子以后跟着我怎么样呢？”

　　他瞪大眼睛，满脸惊喜：“真的？我可以跟在夏侯大人身边吗？”

　　“当然。”我笑吟吟地说，“只要公子愿意，总能想办法将公子调到我麾下。不过得公子自己愿意才行。”

　　“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他嘿嘿讪笑，“只怕我资质太差，夏侯大人嫌弃呢。”

　　“不会。司马家的公子，人中龙凤，千里之驹，怎会有资质太差一说！公子不要贬低自己了。”我话锋一转：“等到公子出仕的年纪，再议此事不迟。在那之前，公子只管好好练习武艺，不要再自责了。大公子受伤也不全是公子的错。再说那伤假以时日，总会好的。”

　　“嗯！多谢夏侯大人！”

　　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我，满眼的崇拜。自从猎苑那件事之后他就一直很崇拜我，我心里知道。不如就利用这种崇拜，把他带到从军的路上来吧！让他跟着我，成为一个武将，日后的晋文帝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了呢？这计划未尝没有一试的价值。

　　我们原路返回司马府上，已经临近晌午。司马昭一跳下马就嚷嚷着肚子饿，司马师吩咐仆人们把马牵走，对我和星寰说请我们跟他一起去见司马懿。我俩点头应允，他又吩咐了一些别的事，要司马昭先去休息。一小群人站在前院还没散去，管家急三火四地奔了进来，用稍稍变调的声音禀报：“大、大公子！任城王驾临！说要、要见老爷！”

　　平地一声惊雷就是这种感觉了。所有人都被吓呆了，就连星寰都微微蹙眉。大家都知道曹彰来者不善，但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来得还这么快。我首先想到他莫非知道了曹叡和我躲在司马懿这里？他是怎么知道的？

　　司马师反应极快，立刻命令：“昭儿！你马上跑去通知父亲！”

　　司马昭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他个子高腿长，又年轻体力好，转眼间就跑过前院没了影子。我暗暗佩服司马兄弟的反应速度和配合默契。还没等我担忧自己脸上的妆是否足以骗过曹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曹彰已经进来了。

　　曹彰穿着一身戎装，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身着戎装的样子。只看了一眼我就赶忙低下头，躲在司马师和星寰的身后，生怕他盯着我细看。跟在他身后的大约有十几个士兵，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精壮汉子，呼啦啦一帮人涌进来，气势骇人。司马家的仆人和管家看到这个场面，都觉得曹彰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惊弓之鸟的气氛顿时蔓延开来。

　　司马师纹丝不动地走到曹彰面前，躬身行礼道：“司马师拜见任城王。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曹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本王来得突然，不曾事先通告一声，失礼。请司马大公子带本王去见侍中大人吧。”

　　“家父……”

　　司马师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曹彰打断了：“本王知道司马侍中卧病在床，特来探望。大公子请带路。”

　　我听了不免紧张，一颗心怦怦乱跳。司马师仍然神色不改，语调不变，行礼道：“多谢王爷特意前来探望家父。王爷这边请。”

　　曹彰点了下头，迈开脚步跟着司马师，从站在院内一侧的我和星寰面前走过。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忽然听到曹彰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

　　一抬头，却正与他目光相遇。我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曹彰是不是认出我了。但这个时候如果避开视线或者据不答话只会更糟糕，我硬着头皮赶紧行礼，表现出极为谦逊的模样，尽量不让曹彰觉得可疑。但我不敢开口。我不知道曹彰记不记得住我的声音，可是化妆术改变不了嗓音，一开口就会露馅。

　　司马师忽然一步上前，半个身子挡在我与曹彰之间，行礼道：“那两个人是臣特意请来，给家父看病的，据说在许昌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夫，师徒两个，刚刚才从许昌赶过来，尚未来得及让他们给家父诊治。”

　　亏了他有这番急智，竟说得合情合理。曹彰“哦”了一声，打量我和星寰几眼，道：“既然如此，一道去见司马侍中吧。也不能为了本王突然来访，耽误了诊疗，延误侍中的病情。”

　　司马师行礼道谢，对我和星寰说请我们一道过去。我见星寰面色镇定，先前微微蹙起的眉头早已恢复如常，知道他有成竹在胸，也觉得没什么好怕了。有星寰在，司马懿和司马师又都是人精，这一关不怕过不去。

　　到了司马懿的卧室，果然已经布置好了场景。司马懿躺在榻上，一脸半死不活的模样，比之前在我和曹叡面前装病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时间，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弄得，似乎更加憔悴了。而通风报信的司马昭则一脸乖巧，老老实实守在榻前，一副尽心尽力服侍老父亲的孝子模样。这场景无论怎么看，都无懈可击。

　　见曹彰进来，司马昭行了礼，司马懿也挣扎着想要起身，曹彰劝阻道：“侍中不必勉强。本王听闻侍中伤悲过度，卧床不起，内心记挂，特来探望。”

　　司马懿用干瘪的声音道：“多谢……任城王记挂。臣无能……既不能辅佐先帝，亦不能……襄助王爷……”

　　曹彰闷声道：“司马侍中言重了。本王此来是为探病，刚好遇上大公子为侍中请来的名医，不如先让大夫诊治，再与大人商议国事。”

　　司马师赶忙上前接话：“父亲，为您从许昌请来的大夫刚到，您还是先让大夫看一看吧。”

　　司马懿瞄了一眼星寰和我，哼唧了两句“大夫看也没什么用”，也不再多说。星寰尽职地开始他的表演，上前为装病在床的司马懿号脉问诊。

　　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病人、家属、大夫、助手，所有人都在演戏，演给唯一的观众曹彰看。事先没有任何排练，甚至没有对过戏，但每个人都似乎很有默契，流畅自然地扮演者自己的角色。我作为“戏份”不多的人，偶尔偷眼看曹彰，见他似乎毫无觉察，在感到庆幸的同时也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在曹丕回到洛阳之前，舞台属于曹彰。但他能在这个舞台上待多久，能做什么，他自己究竟意识到了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