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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交心(下) ...

  •   我并没有急于回答曹叡的问题。

      我一直觉得我跟他之间像是在打哑谜一样。有些话他不说出来,我也不说出来。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我也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但这些所谓的理解,终究只是建立在彼此揣测的基础上,并未得到证实。而我是个性情直爽的人,这种猜谜语一样的交往模式,我不喜欢,也不擅长。然而是否能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个分寸要把握起来,却比揣测曹叡的心思更加困难。今天他要不是突然又闹别扭,我可能也下不了决心,主动找他把话挑明。

      我勒住坐骑,在距离漳水河边不足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曹叡也跟着停下来,眼睛一直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的视线笔直地望向远方,穿过漳水两岸,越过对面的桦树林,一直望向遥远的北方。四野苍茫,天地浩荡。时近仲秋,北方大地草木凋零,世间逐渐笼上一层肃杀的色彩。想想自己的生日快要到了,按照农历算起来,大概就是半个月后。小时候为我庆祝生日的是父母家人,长大之后则是朋友同学。今年却不知道有谁能够和我共同庆生。母亲、兄弟、同族,给我的感觉都像是夹生米饭一样,半生不熟。唯一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又成天心事重重的,想想也确实挺寂寞的。

      “夏、夏侯公子?”

      曹叡终于按捺不住,语带质询。我见吊他胃口吊得差不多了,便扭头对他笑笑,提议道:“沿着漳水河边走动走动,如何?”

      曹叡不置可否,只盯着我的动作。我拨转马头,让马沿着河边缓步行走。曹叡便也跟上我的步调,并肩走在我的左手边。

      “大公子想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处?”

      “自然。”

      “那大公子可知道,我最想弄明白的,又是何事?”

      曹叡侧过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道:“上回在府上,大公子还说得好好的,问我可否愿意做公子的伴读,与公子一道读书习武。次日我去拜访,公子却避而不见。一连十余日,公子音信全无,也不肯过来相见。前去拜访,又总是寻觅公子不着。公子你说,我心中是否迷惑不解?”

      曹叡顿时脸红了,急忙扭头躲避。我笑了一声,续道:“我心下思忖,该不是我哪里得罪了公子,却不自知,还厚颜无耻地上门拜访?若果真如此,还望公子明示才好。夏侯称是个武人,心思粗疏,有些顾虑不周的地方,恐怕自己都察觉不到。公子你这么聪明的人,就别跟我绕弯子了。”

      曹叡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我倒不觉得公、公子是个粗疏之人。”

      我笑笑,又道:“所以公子今天突然来找我,着实令我喜出望外。只是先前在街坊之中,公子还兴致高昂的,怎么转眼之间,又似闷闷不乐。纵使想破了头,我也想不出公子究竟为何有此转变呢?”

      曹叡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反问道:“原、原来是为了这个?”

      “此乃大事。与公子有关的事,一丝一毫,皆乃大事。无论如何,我想问个明白。”

      曹叡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妙。那个表情首先是难以置信,又满怀欣喜,同时也在竭力克制。这几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怪异。

      我承认我说的话,不免稍许有些夸张。我扪心自问,我并没有真正把曹叡当成是我的朋友,更谈不上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我跟他毕竟才认识没几个月,见过面的次数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即便感情已经萌芽,也还没有充分的时间和养分促使这个小小的萌芽成长起来。但另一方面,曹叡毕竟是这个时空之中唯一一个对我来说有些特别的人。他是我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真正算是“结交”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会将我与从前那个真正的夏侯称相比较的人。从来不曾提及“失忆”之前的我的,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那株已经萌发的小小幼芽,能够茁壮地成长起来。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他沉默了许久,视线始终盯着自己坐骑的正前方,信马由缰。我并不催促他,正如同刚才他同样没有催促我。他倒不是想吊我胃口,看起来像是在纠结,纠结我是不是可以信赖,纠结能不能放心地对我说出心里的话。在这临门一脚的最后一步,我必须再给他一点时间。我甚至想好了,若是曹叡纠结的结果是再次跟我打太极,那我也愿意接受他的步调,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两人之间的交往,单方面急于推进也是没用的。

      当他终于抬起脸来直视前方的时候,我知道他想好了。

      “公子方才,在城中时,曾、曾说,这半壁江山,将来是我的。公子可知,这、这话,实在是大大的僭越,若是被人追究,公子的罪责,怕是不、不小……”

      我失笑:“可我说的是实话,不是么?普天之下都知道,名为汉室江山,实则姓曹。”

      曹叡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即便普天之下都、都知道,天下,也终究……仍未姓曹。”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他忽然轻叹一声,眼帘一垂,语声又低了几分。

      “即便天佑曹氏,这天下,的确会是……我父亲的,却、却不一定……会是我的。”

      “怎么会呢?大公子可是魏王殿下的嫡长孙啊。传承祖业,不是理所当然?”

      曹叡摇头,轻声说了一句:“虽为长,不为嫡。”

      这孩子果然对自己的处境有深刻的了解。我当然知道他的母亲甄夫人到死为止都没有被册立为太子妃或者皇后,而他本人在曹丕临终之前也没有做过一天皇太子。他们母子二人的地位,随着甄夫人的失宠和曹丕新欢的出现,早已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是历史过来人,因为知道结果,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担忧的。而对当事人曹叡来说,他处在这种境况下,当然会极度缺乏安全感,时刻担心自己和母亲的命运。

      我宽慰道:“大公子宽心。不管怎么说,大公子在太子殿下诸子当中最为年长,这是铁板钉钉改变不了的事实。公子不必过虑。”

      “夏侯公子……不必安慰我了。公子是聪、聪明人,父亲对我如何,以公子的聪慧,即、即便罹患失忆之症,也必、必能看出一二。”

      我默认。曹叡叹了一声,话锋一转。

      “我、我知道公子其实,一直想、想问我,当日在漳水与公子相遇,为、为何要那般宣称,是也不是?”

      “正是。这是最令我感到不解之事。”

      我与曹叡的相识,正是缘于他救起了自投漳水的我。我的目的本来是想试试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回到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但当时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很有可能会淹死,而不是返回自己一千八百年后真正的身体中。然而他却对外宣称,是我救了不慎落水的他,将事实整个颠倒过来。他这么做不仅保全了我的颜面,让我免于落得被人耻笑的境地,也卖了个很大的人情给我,让我一下子华丽转身,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这么做的原因,我一直以来就想问个明白了。

      曹叡轻声一笑:“公子……都不记得了,我早已仰慕公子许久,只是苦于无缘结、结识。公子武艺出众、勇猛过人,素、素有侠名,与、与我曹叡,不是一路人。”

      我听着有些尴尬,急忙说:“夏侯称是个武人,自然与大公子不是一路。”

      曹叡苦笑:“并非……此意。公子先前,可是连我父亲都……不甚放在眼中呢。”

      我更尴尬了。想不到夏侯称竟是这么个脾气,听上去应该是很有个性的,不会因为对方是太子、
      或者是太子的儿子,就会刻意放低身段去迎合结交。这种做派可以有很多种解读方式,欣赏的人可以认为是有个性、有骨气,看不惯的人自然会扣上恃才傲物、盛气凌人之类的帽子。但不管怎么说,在旁人看来,现在的我,和从前的夏侯称,无疑有着天壤之别。

      “如今的公子,已与从前……判若两人。”曹叡续道,“实则那日在漳水,我、我有意甩开两名卫士,想一个人在、在这河边暂时静一静心。却没曾料想,远远望见公子独、独自一人,往河中走去。我……起初以为公子是要……下河游泳,却见公子……径自没入水中。见、见公子迟迟不曾浮出水、水面,我这才发觉公子自投河中,因、因而入水相救。”

      “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他那天救我的来龙去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我、我也有一事不明——公子,那日为何自投河中?莫非……”

      曹叡言尽于此,意思已经足够明确了。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忘了我既然想要他说出真心话,那么他自然也会把对我的疑问一起说出来。他最大的疑问,恐怕就是我那天为什么要“投河自尽”。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好好回答,对他来说,我也谈不上开诚布公。

      但我也不能告诉他——“我是从未来穿越时光重生而来、我实际上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未来人。”贸然说出这种事,恐怕会被当做精神错乱,比“失忆症”更加糟糕。除非万不得已,或者有百分之三百的把握,我觉得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来历。这是我置身这个时代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后的王牌。

      我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回答道:“大公子猜得不错。那日,我的确是一时冲动,想要投水自尽而死的!”

      曹叡吃了不小的一惊。他虽然是这么猜测的,但我想他肯定没把自己的猜测当真。只要是认识夏侯称的人,一定都不认为他会选择投水自尽这么窝囊的方式。所以,我才为曹叡选择了这样一个答案。

      曹叡追问:“为何?夏侯府三公子,可、可不像是……”

      我笑得很苦涩,推心置腹地回答:“大公子觉得,我可还是从前那个夏侯称么?”

      “这……”

      曹叡一脸为难,我笑着宽慰他:“公子不要顾虑。我自己何尝不知道,我与从前已是判若两人呢?连亲生母亲都已认不出我来,而我,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朋好友,都是姓甚名谁、什么人物了。即便是那位与我曾经青梅竹马、互许终身的曹洇曹姑娘,我对她,不也恍如隔世?”

      因为揉入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真正想法,我这些话说得怆然而悲凉。曹叡侧过脸来看着我,脸上满是同情,轻声问道:“因而,公子……”

      我缓缓点头:“既然漳水溺我不死,为何上天却让我落到这般田地?不如一死!——当日,心里满是这念头,不自觉的,便走入河中去了。”

      曹叡轻轻“啊”了一声。我觉得他应该是接受了我的这个说法。

      “因而,我一直很感谢大公子。”我正色道,“公子不仅救了我的性命,更令我免于遭人耻笑。虽然是我自己做出的事,但若传扬出去,必然令人笑话。就连征西夏侯的家名,大约也要被我连累,脸面无光了。公子舍了救人的美名,却将这笔功劳凭空交给我,实在令我惭愧至极。公子救了我的性命,更救了我的名声,这份大恩,夏侯称没齿难忘!夏侯称的这条命,既是大魏的,也是公子的。若是公子看得起、用得着,尽管拿去!”

      我说的这些,既是场面话,更是真心话。真要说起来,真心的成分还大一些。曹叡凝视着我,清秀的面孔上是一副生动的表情,卸除了自我防卫的盔甲,难得露出了真心。

      “我……可以将公子,当、当做是至交么?”

      “只怕我不够那个资格。”

      “即便……即便对公子来说,与我结交,恐、恐怕并非对公子有利……”

      “朋友相交,何谈利弊?”我轻笑,“我虽不好赌博之术,但这大魏国的将来,我愿押注在大公子您的身上!”

      曹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这孩子还是过于早熟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本来不是该为了前程命运而烦恼的年纪。让他不得不变成这样,不知道该归咎于谁。

      我伸出自己的左手,冲着曹叡弯起小指。曹叡不解地看着我:“这是……?”

      “盟誓。”我说。

      “盟誓?这样么……?”

      曹叡学着我的样子,抬起右手,试探着弯起小指。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我用自己的左手小指,勾住了他的右手小指,紧紧勾在一起。

      “刚才我对公子说过的话,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你我之间,天地为证。”

      我缓慢而郑重地,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曹叡凝视着我的眼睛,凝视着我和他勾在一起的小指,终于露出一个诚恳真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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