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8、二十八、跟踪

　　我能看出来，曹叡明显对这个“变装跟踪”的行动计划非常感兴趣。看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应该是把这事看成是个好玩的游戏了。我有点无奈。分明是他父亲曹丕暗示我一些有的没的，才让我对乔安产生了不信任感，他倒把这当游戏了。不过想想我自己也没把这事看得多么严肃，变装计划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玩闹成分更多一些，好像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他的玩心。

　　曹叡是乘坐马车过来的，就把他的车夫还有贴身小厮留在夏侯府，步行跟着我和杜三从侧门出去。乔安和王小六也是步行出门的，并未备车。我们三个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曹叡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他身侧，杜三则跟在我身后。有曹叡在，为了以防万一，我特意带了一把短刀，藏在衣服里面。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曹叡毕竟是曹丕的嫡长子，不能让他处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潜心练武，如今的我，已经对于做一个武官稍微有点自信了。

　　曹叡很快就找出了我们要跟踪的人，偷偷指着乔安的背影轻声问我：“我们要跟着的，就是、是那主仆两人么？”

　　我点头称是：“大公子可知那人是谁？”

　　曹叡摇头：“只是背影，看、看不出是谁。怎么？莫非是、是我认识的人？”

　　我将声音压到极低：“正是那位许都来的乔安乔药丞。”

　　曹叡吃惊，险些叫出声来，急忙按住自己的嘴收声，轻声问道：“为何是他？他有什、什么不妥之处？”

　　“他的行为，有些解释不清的地方。公子可还记得？那日在公子府上，太子殿下也曾提起，说他回许都的时间，也未免太长。想想也是，此去许都，不过一日路程，为何他却滞留十天之久？再说他自从许都回来之后，就为我换了药方，药量也增加了。可自从换方子，药喝起来，就觉得有些诡异……”

　　曹叡愈发惊讶，追问道：“有何诡异？”

　　“服用之后会导致全身燥热，口渴难耐，辗转不安，夜不能寐。”我如实回答。

　　“公子不、不曾问过药丞么？”

　　“问过了，也希望他能把药方再做修改。可乔药丞说，这药应该不会有这个反应，让我再喝几天试试……”

　　“那怎、怎么成！”曹叡打断了我的话，声音也提高起来，“既然有这、这等诡异的作、作用，应当、当立即停药！怎能继、继续下去！？”

　　我急忙拉住他：“嘘！嘘！大公子你小声点！！”

　　曹叡顿时面露尴尬。他刚才的语气颇为激愤，声音也不小，再加上结巴，引得不少路人侧目。有的人见他衣着华丽、容貌秀美，即便知道是富家子弟，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曹叡毕竟年纪小，当下脸就红了。我急忙拉着他快步走了一段，暗示他尽快走出尴尬心理。

　　“大公子莫要担心。那些药，我大都不曾吃下，统统倒掉了。只偶尔喝了几次，才发觉药性有变。”

　　曹叡倏地扭头盯着我：“倒、倒掉了？”

　　我苦笑：“实在难喝啊。况且，我这病，非是药石可医，什么药也不管用的。我早想奏请太子殿下，请他不要再费心，可又担心引起殿下不悦，认为我不识好歹，进退两难。所以这话，你可千万不要跟你父亲说啊。仅限你我。”

　　“仅限……你我？”

　　我点一点头，微笑：“一如那日漳水河边初次邂逅。”

　　曹叡不说话了。他把我的微笑看在了眼里，也把我的话听在了耳朵里。乌黑的眼珠盯着我的脸看了片刻，随即垂下视线，不再说话。我见他接受了跟踪的理由，便拉起他的手，催促道：“咱们稍微走快些。那位乔药丞和我家的王小六，脚程倒是挺快的么！”

　　邺城的布局设计是南北分区的，以一条贯穿东西的大道作为分割，城池的北部是宫殿和行政区，以及贵族高官的居住区，城南则是低级官员和平民百姓的居住区，兼有商业店铺和市场。因为多年的经营，城内商业繁荣，道路整齐，人口也很兴盛。尽管天下仍不太平，战事年年都有，城内却是一副安居乐业、和平稳定的面貌。官道上车马往来，带甲执兵的卫士守在各处城门以及要害部门，不时有骑兵信使纵马飞奔而过。作为北方帝国事实上的行政中心，邺城的事务繁忙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来这里之后虽然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城南生活区。我对城市的熟悉程度仅限于城北，活动范围也以城北为主。城南的平民商业区，我既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无暇去了解，几乎处于一片空白。现在借着跟踪调查的名义出来走走，也刚好给了我一个机会，近距离观察邺城的民生百态。

　　曹叡对这方面显然也是一片空白。我们俩走在一起，只觉得看什么都新鲜，几乎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目的。杜三在这个时候发挥了重要作用，像个讲解员一样为我们解惑答疑。我们三个人边走边逛，倒还真像是出来尝鲜的富家公子带着两个仆人。

　　不过残存的理智提醒我不要忘记本来目的。三人之中，我身材最为高大，视力也好，不费什么力气就能远远地盯紧乔安，跟着他穿过街巷。他先是进了一家很大的药铺，我以为就是那间“葛氏”，但仔细一看店名是“宋记”，知道不是，我们三人就在外面远远地等着。乔安进去半个多小时才出来，但是看王小六两手空空，似乎什么都没买。接着他又走过一个里坊，进了另外一家药铺，也是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同样两手空空。我想起杜三打听来的情报说他每次都会走好几家店，最后才会去葛氏药材铺，便耐着性子继续跟进。

　　随后走没多远，他竟然进了一家脂粉店，不免令我大感意外。他亲口对我说过并未婚娶，他也不是那种会用脂粉来修饰自己的人，到脂粉店去干什么呢？

　　乔安在脂粉店逗留的时间不长，最多十分钟就出来了，我看到他出来的时候把什么东西揣进了袖子里。显然，他在这里不像在前两家药材铺一样空手而出，是买了东西的。而在脂粉店买的东西，想来只能是脂粉了。我灵机一动打算进去看看，急忙问杜三：“你知不知道那家‘葛氏药材铺’的具体位置？”

　　杜三一愣，想了想：“不太知道具体方位，但知道是在永安里。”

　　“那也行。我们暂时先不跟了，进去这家脂粉店看看。”

　　“进去这里做、做什么？”曹叡问道。

　　这也是曹叡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我郑重地按着他的肩膀说道：“大公子，接下来还请大公子相助！公子进去之后，就跟老板说要选购一款脂粉，送给心仪之人。老板见公子衣着高贵，必然会热情相待，还请公子设法问出先前那名顾客——也就是乔药丞，购买了何种脂粉。问出之后，公子买下一盒，咱们便可离去。”

　　曹叡愕然地看着我，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心中纳闷，不过让他去买个东西打听情报，怎么反应这么大呢？没想到他嗫嚅着说了一句：“我……我不、不曾……买过东西……”

　　“啊？”

　　这次轮到我愕然了。杜三偷偷拽过我的衣袖，低声在一旁说：“公子您怎么忘了？曹大公子这种身份，自然无需亲自上街采买，不是理所当然么？”

　　“……”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曹叡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帮、帮不上忙，十分惭、惭愧……”

　　“没事、没事，我自己去吧。杜三，你在外面陪着大公子，务必小心警惕。若有人要对公子不
　　利，你就大声叫喊示警，定要保护周全！”

　　“是！公子放心，小人明白！”杜三豪气干云地回答。

　　我点了点头，对曹叡说道：“那我去去就回。公子多加小心！”

　　我转身正要走，左手忽然被拉住了。我扭头看见曹叡，黑亮深邃的眼眸坚定地注视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与公子、同去！”

　　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刚才不还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表情么？怎么现在又像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样子？何况这件事的核心环节，不过是一件“假装买脂粉套情报”的小事罢了，曹家大公子会不会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点？

　　“呃……公子若是觉得不便，也不需要勉强为之……”

　　曹叡微微一笑：“正、正因不曾经历，才不该推、推脱。既、既然是我自己要、要跟着来的，我也该尽力！”

　　“可是……”

　　“无需多说，快、快去吧！”

　　面对缓过神来之后积极起来的曹叡，我也只好随了他。主意到底是我自己出的，再说我也想争分夺秒尽快完成这件事，说不定还能赶上去葛氏药铺堵截乔安。

　　曹叡拉着我的手走了几步就放开了，似乎重新恢复了自信，径直朝脂粉店走进去。我扭头对杜三做了个手势让他在原地待命，回身跟着曹叡走进店铺。

　　这间店铺面积不大，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芬芳的香气，清爽中带着一丝甜蜜，但又不觉厚重腻人，十分美妙好闻。看来店里不仅售卖女人化妆用的脂粉眉黛，也兼卖香料。单单卖脂粉不会有这么明显的香味。大户人家普遍使用熏香，既有驱虫除臭的实际功用，也是生活品味和身份阶层的象征。夏侯府自然也不例外。我来了之后，并未对熏香这件事特别讲究。夏侯称本人似乎喜欢一些清爽的香气，所用熏香有薄荷、艾草这类凛冽的香料调和在内，我也挺喜欢的，就一直用着。如今忽然闻到这间店中的熏香气息，顿觉心中柔软的情愫被激发了起来，竟然十分中意。

　　曹叡也被这个香味吸引了，开口问店家道：“你这店中用、用了什么香，这般……好闻？”

　　店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虽然是布衣商人，衣服的料子做工却都很讲究，显然是小富之人。听见曹叡询问，店家笑盈盈地迎上前来，拱手行礼道：“这位公子真是识货啊！小人店里这款‘青莲香’乃是独门手艺调配的，整个邺城都找不出第二家来！”

　　“是、是么？确是未曾……用过的味道，令人闻之……颇感愉悦……”

　　“公子若是喜欢，小人拿来给公子细看可好？”

　　曹叡欣然点头，跟着店家去看香料。我则四下打量了一番店内布置，看了看陈列在货架上的诸般香粉、胭脂、眉黛，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化妆用品，种类竟然十分丰富。看来这家店虽然面积不大，倒是个很有实力的店铺。

　　那个店家介绍起香料滔滔不绝，我在旁边听得有点着急，有心想要催促曹叡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抓紧时间办正事，但又着实不方便，只能干着急。好在曹叡还有点分寸，抓住机会打断了店家口若悬河的推销，买下了二两“青莲香”。店家喜滋滋地帮他包了起来。看他那个高兴劲，我猜想那“青莲香”应该不便宜。曹叡趁机又问：“店家你这里，卖得最好的……可是脂粉？”

　　“脂粉生意是小人家传的本行。公子想要些什么？”

　　“想要送给……心仪之人，也不知道……什么才好。店家可有推荐？”

　　店家露出商人的专业笑容，嘿嘿笑道：“公子想必是要送给心仪的女子吧？公子真是来对了小店！小店的脂粉，邺城闻名！许多世族大家的小姐夫人们，都对小店的脂粉青眼有加呢！公子看小店这招牌——留香坊，这可是邺城头一块的招牌！公子随便挑选小店一件货品，便足以令心仪之人喜出望外！”

　　“哦？有这等……神奇？”曹叡笑着扫了一眼店中四面，笑道：“可我对女人所用之物，着实外行，难以……挑选。不知像我这样的客人，送给心仪女子之物，选的……都是什么？”

　　“这个嘛……挑选什么的都有……”

　　曹叡打断店家又要滔滔不绝展开推销的话头，问道：“那就简单些——上一位客人，选购的是何物？”

　　店家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上一位客人？只是买了一盒胭脂而已……”

　　“哦？胭脂？”

　　“就是那边的一盒，小人且拿给公子观看。”

　　店家动作麻利地在胭脂货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胭脂盒，递到曹叡面前打开，介绍道：“这盒胭脂便是上一位客人所购。虽是自家货品，小人也得说句公道话，此种胭脂的品类实在一般，以公子您的身份，怕是配不上公子的心仪之人。”

　　曹叡笑问：“你又怎知我身份？”

　　店家笑得谄媚：“看公子您的衣着打扮，姿容气度，便知公子并非凡人。”

　　曹叡只是笑笑，瞄了我一眼。我俩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他便吩咐店家：“这胭脂……足够。
　　我要两盒。连同方才的……香料，一起包了。”

　　喂、等等！谁来付这个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