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56、二五四、异动

　　随后的几天，我整个人一直处于飘飘然状态。感觉走路带风，脚底像踩了棉花，头顶像顶着彩虹，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感将我整个包裹起来。如果自带特效，一定是全身冒着粉红色泡泡，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我从没想过那天晚上的事情会发生。或者说，即便我无数次幻想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也没想过它就这么突然间发生了，还是曹叡主动的！对，虽然是我先吻他，但最后促成竟然是他主动，这个事实也令我回想起来感到不可思议。他是怎么突然间想通了呢？尽管我对他明示暗示不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自从我回来之后也一直发展势头良好，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进展过于突飞猛进。感觉曹叡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也有可能是他那两天生病，情绪不稳定，一下子爆发了？总之，当幸福的眩晕过去之后，反而换了是我在疑虑他转变的原因。飞跃式的进展让我心里有些不安，担心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终究不属于自己。

　　然而我应该怀疑他么？自从我第一次表白以来，我一直站在一个认为自己毫无保留的角度，裹足不前、担心犹豫的人是他。我私下里也为他不肯相信我、不愿接受我的感情而沮丧。但是他主动了，我们终于走到一起，却又变成我在担心他转变心意的原因。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对我如同我对他，是因为……我一直对他喜不喜欢我这件事，没有自信吧？唉，李夫人临终前的遗言，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像曹叡那样的人，姿容俊美、身份高贵，真的如李夫人所说，岂是我能高攀的？我既没有名声才华，也没有功劳战绩，除了夏侯称的躯壳和夏侯渊的名声，我能有什么呢？

　　所以这几天，我一阵一阵情绪变化很极端。一会儿幸福得冒泡泡，一会儿又自怨自艾到谷底，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情绪极不稳定，导致根本无心思考正经事。那天也是神奇，我们两人一番云雨，大概是出了汗，曹叡第二天就退烧了，病情明显好转。军医诊断之后汇报给曹仁，又让他吃了几天药巩固，病情即告痊愈，皆大欢喜。一切照旧，我们两人之间不但结束冷战，更有了难以置信的进展。而曹叡看我的眼神，单独在我面前的神情举止，从那天之后，终究是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确实是敞开了些许，我们的关系也确实进入了新的阶段。于是我渐渐也愿意相信，他的转变，或许真的是我们冷战许久，加上生病期间身心脆弱，逼得他愿意接受我、也愿意接受自己的感情了吧。

　　总而言之，我很幸福。而且这种幸福，我身边的人都看在眼里。次日清晨我偷偷摸摸回到自己营帐时，陈庆看我的表情充满了跟杜三一样的“慈母般的关爱”，让我无地自容。做贼心虚地问他笑这么诡异干什么，他回答我说“小人替公子高兴。”至于星寰就不用说了，我没有什么事瞒得过他。没办法，我也很想克制一下，无奈对我来说，这件事真的是太高兴了。即便是文钦，也问过我“大人最近看起来十分开心”这种话。我终于认命地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有事就会挂在脸上的傻白甜。

　　我的傻白甜幸福小生活和战事的胶着同时并存，以至于我这几天都没把心思放在打仗这件事上。要不是这天遇上了文聘，我差不多都快忘了我们还同时跟吴、蜀两国对峙着。

　　我遇上文聘是在这天傍晚。进入三月之后，连续的阴雨终于告一段落，天空逐渐放晴。我带着陈庆、文钦、还有五十骑兵，例行巡视营区外围回来，在大营外迎面遇上了文聘带着一小队人马离开。我们都挺惊讶见到彼此，在马上抱拳行礼，互相问候。

　　“许久不见了，文将军！”

　　“夏侯都尉也是，气色看来甚好。巡营辛苦。方才不曾在中军见到你，正颇感遗憾。”

　　“多谢将军挂念。”我随口寒暄道，“将军亲自来中军，怕是有什么重要军务吧。怎么，这就要回去了么？”

　　文聘严肃地点一点头：“嗯，不便久留。我今日过来，是跟大将军商量对策来的。季权从夏口传来消息，说吴国动向有异，不可不防。我有些担心，急需大将军和陛下拿定主意。”

　　我听他提到夏侯威，急忙问：“季权说了什么？他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文聘微微一笑：“目前无事，都尉大可放心。不过……”

　　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我身后跟着的人。我会意，立刻示意陈庆等人避让。文聘也让自己的随行人员先走，压低了声音。

　　“这消息机密，我才会亲自跑一趟。据说刘备寻了私人的渠道，暗地里去试探孙权的意思，竟是有意讲和的！”

　　我大吃一惊：“当真？刘备……先前不是坚持不肯讲和么？”

　　“的确如此。但这消息的来源十分可信，我才会如此担心。孙权目前尚未决断，但吴蜀僵持至今，彼此都损耗不小，若能讲和，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然而我军却会瞬间陷入被动，决不可等闲视之！”

　　“的确……假如他们真的偷偷讲和了，一起来对付我们……”

　　“到时我们恐怕只有无功而返！”文聘的眼睛紧盯着我，“力主南征、谋求江陵，文聘是头一个，夏侯都尉也是朝中坚定主战一派。无功而返还是小事，若是被反咬一口，你我二人在陛下面前，怕是都不好看。因而这件事，我认为有必要让夏侯都尉你也知道。”

　　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的确，我和他当时在夏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在寻求渔人之利这件事上不谋而合。之后他在外，我在内，共同推动南征，也是立场一致的。要是他说的这种情况真的发生，南征最后落得个被反咬一口的结局，我们俩就很难做人了。他是外将，可能影响还小一些。而我在朝堂之内，恐怕会更难看。他把这个机密消息透露给我，对我来说也是值得感谢的。

　　“我知道了，文将军。”我迎着他的目光答道，“大将军和辛大人、蒋大人他们，听说此事之后有何意见？”

　　“叫我先回驻地，密切留意情报。大将军会连夜上奏，请陛下定夺。”文聘轻叹一声，“此战的确拖得久了些。”

　　我的内心同样不无动摇。文聘话中的弦外之音，我听出来了。现在三方军队在这个江陵城下，互相咬住，谁也没法先动，加上前段时间阴雨连绵，导致好些天都没有任何动作了。大家都疲乏了，也都没干劲了。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是一样。远在洛阳的曹丕，到底打算在江陵坚持多久，是很难说的。如果他先决定撤兵，我们同样无功而返。文聘的担心，同样有这一方面的考虑。

　　几句话说完重点，文聘便与我分别，自行回营去了。我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营帐，好像一下子从几天来的粉红肥皂泡美梦中被打回现实。之前我从未想过在这场历史上著名的战争中，吴蜀双方会在打到一半的时候寻求停战和解。现在看来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如果文聘从吴国方面得到的消息没错的话，从蜀国方面着手，应该也会得到同样的消息吧？曹仁他们应该会很重视这件事，不会不派人加紧打探。一旦证明消息确凿无疑，后续的行动要怎么安排，可就很难说了。这种涉及到整个战局安排的大事，曹仁大概也不会自己做主，还是要洛阳的曹丕来决定。曹丕会怎么决定呢？他会同意让十万大军僵持在这里，等待或许不会再出现的战机吗？一旦吴蜀之间真的有秘密讲和的意思并且付诸行动，那么趁机夺取江陵的计划，或许就不会再有实现的可能了……

　　我心烦意乱，吃过晚饭后就去了曹叡的营帐。通常我晚上到他这里来，都是等到深夜，掩人耳目地来，凌晨时分再掩人耳目地回去，偷偷摸摸地，像是做贼偷情一般。我也憋屈，但没办法，军队里本来就人多眼杂，能低调还是尽量低调。因而我在正常时间过来，曹叡马上就知道我是有正事找他的。

　　我开门见山问他：“我听说吴王动向有异，你可曾听大将军说起？”

　　他摇头：“并未听说。怎、怎么？你听到了什么？”

　　我紧挨着他坐下，叹了一口气，小声道：“虽然尚未证实，但我听说，刘备有意与孙权私下讲和。”

　　他听了果然也很吃惊：“不、不会吧？此战不是刘、刘备率先挑起么？”

　　“或许是看自己打不赢了？刘备在江陵裹足不前已经许久，上次又被我军击退，锐气早已丧失殆尽。夷道城的战况，不也始终没有进展？”

　　散播“陆逊已死”的消息动摇吴军的军心、增强蜀军气势，原本是辛毗的计策，希望蜀军能够趁机攻占夷道城，重挫吴军。然而消息确实散布出去了，战局却没有什么变化，蜀军只是发动了一次有气无力的攻城战，受挫之后便撤回营地去了，没有全力死战。夷道城计划落空，多少也能看出一些刘备的态度。他确实不像先前那样具有明显的进攻性了。

　　我看看曹叡，他眉头紧锁，一手托着下巴，沉吟道：“确实……倘若他们私下讲和，联手来对、对付我们，实在是大、大不妙。我军现在，名、名义上是东吴的友军，也不好……先发制人。”

　　“正是如此。若他们联手偷袭，我们也只能被动迎击。我担心陛下出于这种顾虑，或许会下令撤军……”

　　他沉吟许久，道：“确实。若父皇认、认为战局不利，或、或许会如此命令。”

　　我沉默着。这是我不愿意听到的话，但我又无法否认这是极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吴蜀相争，我们才会有渔人之利。若他们不争了，将刀锋转向我们这个共同的敌人，我们就很难讨到便宜。他们两方加起来，兵力不会比我们差多少，又占尽江南地利。吴蜀联盟对抗北方曹魏，这不就是三国时期自始至终不变的格局吗？

　　“叔权不、不想退兵么？”曹叡轻声问。

　　“……我只是想，在消息证实、陛下决断之前，能不能有什么方法，打赢这场仗？”

　　“打赢？如何能赢？”

　　是啊，如何能赢？我也在想。我从遇到文聘之后就一直在想了。要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速战速决就好了。在刘备和孙权真的打算握手言和、一致对外之前，在曹丕接到奏报做出决定之前，如果能有办法决出胜负……想来想去，我的思路还是在“火攻”两个字上打转。历史上陆逊烧的这把大火，现在看来是没可能出现了。那么能不能换成是我来点燃这把火呢？

　　“火攻……如何？”我看着曹叡，“这件事我曾经提议，但大将军和辛、蒋二位大人都认为天气潮湿，阴雨不断，难以实施火攻计划。这几天终于云开雾散，雨过天晴，或许重新提议火攻，是个不错的时机？”

　　“那你为何不向大将军他们……提议？”

　　我苦笑：“我这消息来源不便透露，此事如此机密，大将军若不通知我，便是认为我不足以涉足此事。那我如何去跟他提议？”

　　“嗯……你可、可以不用说出确切来源，只、只说献计火攻，不行么？”

　　“或许可以。我明天去试试。”我叹气道，“不过我对这计划本身就信心不足。天气虽然放晴，毕竟现在还是多雨潮湿的季节，不如夏天干燥灼热。要怎么样才能放一把大火，足以烧毁蜀军的战船和营地呢……”

　　“多备些助燃之物，如何？”

　　“这肯定是需要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拼命回忆夷陵之战的时候，陆逊是怎么做的。他那个时候在夏天，天干物燥，一定很好烧吧？我就没那么走运了……

　　“这件事我还得多考虑考虑。”我看着曹叡的眼睛，“下次若是大将军召集诸将开会讨论军事，你能够明确表态支持火攻的计划吗？”

　　“当然。”他很痛快地回答，“我、我也跟叔权一样，若要撤军，无论如何，总觉心中不甘。”

　　“有这种劲头就对了！我也得抓紧想想，要怎么样，才能在这样的季节，让火像在夏天一样烧得又旺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