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38、二三七、不甘

　　军事会议结束之后，我和陈庆像来时一样，先把曹叡和毌丘俭送回营帐。我跟曹叡都没有什么话说，方才在会议上完全插不上嘴的感觉让我们都有点失落。陈庆没有资格列席这种高级军事会议，并不知道刚才的情况，但看气氛不像来时一样轻松，隐隐能猜出我们开会开得不顺利，也就闭嘴不说话。毌丘俭本来就在场，更是闭口不言。在沉默的气氛中我们一行四人回到营区，没想到却迎面遇上了星寰。

　　星寰自从跟随我出征以来，一直像他自己说的，以非常低调的姿态示人，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感趋近于零。除了陈庆，这个军营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就连我身边的亲兵，看他每天给我端药倒水，都把他当做我的贴身仆人。我自己是非常过意不去的，他倒是很乐意接受这种设定，一再叫我不要介意。为了配合演好“仆人”的身份，他甚至连一成不变的服装都改了，换上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粗糙衣服，将长发挽起，破天荒地戴起了头巾。原本仙风道骨的一个人，就这样硬是把自己超凡的气质藏在世俗风格的装扮之下。也因此，他一路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过问，直到今天在营门外，和曹叡的不期而遇。我脱口叫了一句“先生！”发觉他立刻瞪了我一眼之后，为时已晚。

　　曹叡勒马，十分惊讶地看了看他，扭头问我：“先生？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我支支吾吾，苦笑道：“那个什么……他、他是……邢先生、邢大夫！是我二哥不放心，专、专门从洛阳城外请来的大夫，路上照料我的。”

　　曹叡疑惑地打量我：“大夫？叔权你……你的身体，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我没什么问题，就是……就是二哥觉得我还不够健壮，想要我好好补一补。平原王尽管放心就是了！”

　　他“哦”了一声，转向星寰。星寰躬身行礼道：“小民拜见平原王。”

　　“不必多礼了。叔权的身体，你、你尽心尽力，不得有……任何闪失！”

　　星寰弯着腰回答“遵命”，曹叡也不再多说，带着毌丘俭回自己营帐去了。我和陈庆送他走了，各自翻身下马，将坐骑交给士卒。星寰迎上前来，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会意，让陈庆自去休息，不要叫人来打搅，带着星寰进了营帐。

　　“公子以后还是谨慎些，不要那样称呼予。今日平原王心中有事，不曾追究。若是他日再见到公子对予礼遇有加，怎会不起疑心？”

　　我知道是自己不好，赔礼道：“是我的错，先生莫要生气了。不过先生眼下这身装扮，完全没了平日里的优雅气质，平原王如何能认得出？”

　　“认不出才是最好。”

　　“委屈先生了。原本也是我硬拖着先生来的，却让先生为此躲躲藏藏……”

　　“无妨。予既然答应了公子，便不会介意此事，公子也不必介意。”他淡淡道，“予见公子和平原王回来时气氛不好，想必方才的会议上不甚愉快。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头：“其实也没什么事。或许是我们太高看自己。以我的身份、还有平原王的年资，我们本来就连坐在那个营帐中旁听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是啊，那种级别的军事会议，与会者全都是将军以上的级别。我区区一个“将兵都尉”，根本就没有资格坐在里面，曹仁没有把我赶出来真是给足了面子。曹叡也一样。他比我好一点，他是皇子，旁听的资格还是有的。但他同样没有发言权，在场甚至比不在场更尴尬。

　　“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公子终究年轻，又无军功在身，即便陛下看重，在久居战阵的宿将眼中，仍是后生晚辈，能力有待确认，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想必公子也自知身份，并未胡乱插嘴发言吧？”

　　我点点头：“这个当然！那么多重量级人物坐在那里，我怎么敢随便说话？”

　　星寰颔首道：“这就好。”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力主南征，并不是想跟着大军来度假！不管南征是否成功、江陵能否夺回，在陛下面前极力争取走了这样一遭，若是寸功未立，岂不难看？”我越说越有点急躁。

　　“公子不要着急。机会总是有，只怕机会出现时，公子没有及时把握。以公子现在这种心态，予便十分担心公子能否把握得住。”

　　“抱歉，我让先生失望了。”我叹气道，“可能确实有点急了吧……”

　　原本我以为自己是南征的积极推动者，一定能够趁此机会立个大功，过一把真正驰骋三国舞台的瘾。没想到事情却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并未得到自己本以为会得到的重视，也没有一下子当上“将军”的成就感。感觉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在这十万大军当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中层军官，并没有因为曹丕对我的疑似看重而获得其他人的信赖。在军队这种地方，尤其是在军队这种地方，终究，还是要凭借实力说话吧？

　　我放缓心态，向星寰讨教道：“那先生认为我该怎么办才好？方才会议上，张郃将军提议可以先从夷陵下手，曹仁将军颇有几分兴趣，但辛毗和蒋济两位大人似乎不太赞成，意见消极。江陵百里洲争夺正酣，说了半天，也并未讨论出一个实质性的方案，还要先等派到江陵城中的使者回来之后再议……”

　　“那公子是什么看法呢？”

　　我仔细地想了想。我记得历史上曹丕攻打江陵城，是在陆逊火烧连营之后的事，也就是黄初四年的正月。而现在是黄初三年正月，提前了整整一年，吴蜀之间的夷陵·猇亭之战尚未分出胜负，魏军就横插了一脚。这状况有点让我措手不及，但也不能不说，推动事情的发展，我也出了一份力。情况虽然发生了变化，一些基本的东西却还是可以用来参考的。比如说，百里洲。我不知道那个百里洲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我记得在历史上曹丕攻打江陵的时候，确实是先由张郃击败吴国守将、夺取了百里洲，从而形成对江陵的优势。

　　“我觉得……”我缓缓开口，十分犹豫地说：“还是应该……先夺取百里洲？南征的目的是收复江陵，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分兵去夺夷陵好像太冒险了？先生你觉得呢？”

　　星寰微微一笑，很干脆地说：“予不知道。”

　　“……”

　　“予说过，予并非谋士，军事上的事情，予帮不上忙。予只是想告诉公子，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坐在营帐中商量，很多时候不如亲眼去看看更有帮助。”

　　“呃……你叫我……去夷陵查探军情？”

　　他摇头：“予是说，公子可以去百里洲亲眼看一看。”

　　“哦！”我恍然大悟，“那么先生果然还是赞成先攻百里洲？”

　　“予可没有这么说。”

　　“……”

　　他笑得让人想揍他，但我也毫无办法。总不能真的揍他。我只好苦笑摇头。

　　“可是我被分配的职责是负责平原王的安全护卫工作。这种查探军情、充当先锋的事，怕是轮不到我头上……”

　　“跟着平原王一起去，总可以吧？”

　　我一惊：“什么？跟他一起去？你是说，要平原王出面去查探前线军情，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去了？”

　　“平原王身为监军，理应全面掌握军情。而他若执意要去，大将军也不好一味阻拦。公子身负护卫重任，自然是要率军前往的。如此一来，岂不是顺理成章？”

　　我点头：“有道理。只是让平原王出面，是否太过冒险……”

　　“公子尽管放心。”星寰的笑容十分轻松，“公子莫非忘了？平原王可是祥瑞选中之人。”

　　“……祥瑞，岂能当真？”我轻声嘀咕了一句。虽说我们的确是托了祥瑞的福，才得以获准参加南征，而那头祥瑞也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白光离去，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种“不科学”的东西。

　　商定之后，我立刻跑去找曹叡，向他提出这个请求。他犹豫片刻便同意了，丝毫不在意这个计划的危险性。我提醒他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他断然拒绝。看得出，他也急于想要证明自己。我们两人一拍即合，他愿意冒险，对我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当然，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这是我的职责，也是对我来说比建功立业更重要的事。

　　下午晚些时候，我便陪着曹叡一道去找大将军曹仁，请求前往百里洲前线巡视敌情。曹仁一口回绝，说曹叡身份特殊不能去，巡视敌情也不是将兵都尉的职责，我们的这个要求不合情理，他不会准许。我们俩自然也不愿就此放弃，缠着他软磨硬泡。就在这个时候，派去城中宣旨的使者回来了。

　　辛毗总共派了两名使者前去，两人都面色铁青，一看就是受了气，其中一个脸上还有擦伤的痕迹。曹仁一看便有些发怒，追问是怎么回事、如何受的伤。据两名使者说，他们入城之后，等了半天才得以面见昭武将军朱然，对方却压根不肯跪下接旨，说自己只听命于吴王，如果洛阳有旨，应当送去武昌宣读，自己只是个领兵在外的将领，对国家大事做不了主云云。反正就是一大堆的借口，不肯听从使者带来的命令。两人毫无办法，吴军又说城中战事紧张，没有人手招待，也没有地方给使者和护卫们歇息，催促他们天黑前必须出城。出门的时候，其中一个使者还被吴国士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绊了一下，跌倒在地，擦伤了脸颊，就这样在嬉笑调侃中被赶出了江陵城。

　　“大将军，吴军傲慢无礼，丝毫没有将陛下的天威放在眼中！对我等更是言语讥讽，肆意嘲弄！我等怒发冲冠，无奈势单力薄，使命也未能达成，请大将军治罪！”

　　“望大将军做主，攻下江陵，还以颜色，好叫吴人知道我们厉害！”

　　两人说完了事情经过，双双跪在地上请罪。曹仁这个时候已经十分生气了，大手一挥，愤然道：“吴军太不像话！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孙权并非真心归顺，此刻战局未定便如此傲慢无礼，也未免过于张狂！莫非江陵城内还有什么杀手锏，让他们有必胜的把握守护城池？”

　　想了片刻，他又问：“你们入城，是否求见大都督陆逊？”

　　“我等按照蒋大人的吩咐，确实是求见大都督陆逊的。但是等了半天，只见到昭武将军朱然。询问陆大都督何在，他只说‘由本将军见你们就可以了，大都督诸事繁忙，此等小事无需烦他’。自始至终，并未见到陆逊。”

　　曹仁若有所思。我忽然问了一句：“城内可有‘陆’字号的旗帜？”

　　两个使者莫名其妙，对看一眼，一齐答道：“有！”

　　“而且数量不少。”

　　“所以我们本以为定然能够见到陆逊。”

　　两人补充过后，我转而看向曹仁，他也在看我。眼神交换了一下，他让那两个使者下去休息，转向我道：“叔权刚才那一问的意思，该不是说……”

　　曹叡轻声道：“吴军内部，或许也未曾将陆逊已经撤、撤离一事，通告全军。是以，旌旗未撤，权作……掩饰。”

　　我点头：“平原王所言，正是下官心中所想！大将军，我军或许可以利用此事？”

　　曹仁深深点头，依然沉吟不语。曹叡又道：“事不宜迟，大、大将军若无异议，本王这就和……夏侯都尉一道去做准备，到百里洲头……看看情形。”

　　曹仁一愣。曹叡一副“事情就这么定了”的表情，转身就走。我也愣了一拍，急忙对曹仁行礼。曹仁轻轻咋舌，无奈地叮嘱道：“既然王爷决心已定，叔权，你好好保护王爷，速去速回吧！”

　　我答了一句“是”，转身快步走出中军大帐，追上了曹叡。他冲我微微一笑：“现、现在，可以走了。”

　　“可是你……怎么突然这么强势了？”

　　他轻叹一声：“若不如此，大、大将军必然不肯的。咱们小心些，不、不要惹出麻烦就是了。”

　　我点头道：“好，不仅不能惹出麻烦，最好还能有所收获。我马上回去点起人马，半个时辰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