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34、二三三、出征之前（中）

　　出征之前事情一直多，我觉得自己整天忙得团团转，忙着见各种各样的人。我首先和即将归我统领的两千士兵见了面。划拨给我的这部分人马原本属于北军五营中的屯骑营，正是夏侯霸之前统领的。屯骑营是传统的中军，装备精良，半数是骑兵，半数是步兵，这种混合比例堪称精锐部队。虽说是练手用的，曹丕还是给了我极大的信任，让我备受鼓舞。为了这次亮相，我也精心准备了一番，穿着整饬一新的铠甲，骑着威武高大的墨云，精神抖擞地跟着夏侯霸到屯骑营进行交接。夏侯霸升任中领军对于屯骑营的人来说，也是令他们颇为自豪的事，作为夏侯霸亲弟弟的我也跟着沾了光。夏侯霸带着我和屯骑营的中下级军官们见面，向我一一作了介绍。令我意外的是，文钦赫然也在这些人之中。

　　两年多没有见，我其实也不太认识文钦了，只是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等夏侯霸介绍说“这是军候文钦”的时候，我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我都快忘了这么个人物的存在了！而且他被贬官了？“军候”不过是军中一个低级军职，带兵一般在五百以下，比军司马还要低一个级别。文钦原本好像已经是都尉、校尉这种级别的军官了吧？

　　我没有当面将疑惑表现出来，不过我的表情可能已经出卖了我。文钦很明显地看了我一眼，紧绷着脸，看得出有几分不愉快。仔细观察，看得出他脸上多了几分沧桑，这两年应该过得并不顺心。我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在邺城，他一直跟魏讽来往密切。我几次见他，都是跟在魏讽身边，甚至还跟他一起去过许都。是了！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因为受到魏讽事件的牵连，他才会被贬官至此，和一群出身、背景远远比不上他的底层军官们为伍。他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吧？不过能从那种重大事件当中全身而退保住性命，或许已经该庆幸了。

　　我对着这群即将接受我统领的中下级军官们简单说了几句话便解散了。夏侯霸事先指点过我，第一次带兵不用说得太多，上下之间要建立起一定的威严感和距离感。跟官兵们打成一片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小看我。特别是我是夏侯霸的弟弟，他们固然会因此对我较容易有亲近感，但也一定会下意识地进行比较。如果他们觉得我不行，“前任长官亲兄弟”这种身份反而会成为我的拖累。

　　“叔权，为兄对你的身手很有信心，但你为人过于谦和了。从前你不是这样，雷厉风行，为人强势，颇具将风。现在也不是说不好，不过还是须得注意，莫要让人看轻。行伍之间，强者为王，你用心体会。以你的睿智，应该不难明白为兄说的话。”

　　“多谢兄长提点。”我由衷地道，“老实说，我也有些担心，自从失忆之后便不曾在军中任职，心中也颇为忐忑。与诸位见面之后，内心稍安。只是有件事我想问问兄长——文钦为何在屯骑营担任军候这种微末军职？他从前不也是个校尉什么的？”

　　夏侯霸微微摇头，反问：“你应该能猜到几分吧？”

　　“是……魏讽之乱？”我轻声问道。

　　他答道：“那件事牵连甚广，而文钦作为魏讽的亲随，本来是要跟着一道被斩首的。幸亏先帝感念文钦之父当年有功，赦免了他的性命，只是免官不用。等到陛下登基之后，他也获准重新进入军队，但也只能从头再来。这次他被分到你麾下，刚好也是个机会。文钦终究是将门之后，资质能力，与行伍出身的军官还是有些不同。你若能给他机会加以提拔，日后对你也是助益。”

　　我其实也有这个念头，点点头、记在了心里。文钦也是后三国时期的一员重要将领，史书留名。虽然受到魏讽谋反一案的牵连，一度遭到贬斥，终究会东山再起，得到重用。若能从现在开始对他形成影响力，以后绝对没有坏处就是了。不过印象中我记得这人颇有些权谋之术，我还是得谨慎一点，摸清他的路数再说。

　　我出征的事确定之后，其实夏侯霸也很激动。他虽然升了官，成了京畿地区武装部队的一把手，但我知道他内心更希望能够随军出征、上阵杀敌。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他虽然颇为惆怅，还是以兄长的身份对我关怀备至，能够想到的事情他几乎都叮嘱了一遍。

　　眼瞅着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距离年关也越来越近。在准备出征的同时，过年的准备也如往年一样没有停滞。因为前线军情紧急，这个年，大家只能在路上过了。出征的日期定在十二月初十，黄道吉日。但就在出发前四天，曹丕突然下旨宣布，平原王曹叡将以监军的身份随军出征。

　　这个消息一出来，舆论又是一片哗然。魏国并没有皇子和亲王出征的先例，更别说是“监军”这种身份。就连曹丕自己，当年在担任大汉封国的魏国太子时，都没有随军出征的经历。曹叡只有十六岁，没有任何战功，甚至都没进军队待过。突然让他来“监军随征”，而且没有征求过任何大臣和将领的意见，舆论哗然是必然的事。

　　我也难以理解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曹叡确实跟我说过如果我出征，他想跟我一起去，但我其实并不太赞成，也不觉得曹丕会答应。让一个未成年的皇子随军出征，作用不大，还容易造成军队将领的不愉快，对曹叡本人也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我本来以为曹丕肯定会驳回曹叡的请求。然而就在我忙着做各种准备时，曹丕却突然同意了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得到消息的当天，我就去了曹叡的平原王府。他见了我一脸兴奋，邀功似地向我报告：“叔权，你听、听说了吧？我能跟你一、一道出征了！”

　　我叹一口气，不忍心打击他，但又不得不实话实说。

　　“你并不是跟我一起出征，而是跟大将军一起，你现在是大将军的‘监军’！陛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呢？”

　　他兴奋的神情黯淡下来：“我也不、不清楚啊。我只、只是要求能、能够随军南征，在军中哪怕不、不挂官职，只要能、能一起去就好。当然我……是说希望能够锻、锻炼自己，并没有说……”

　　他瞅了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我内心掠过一丝蜜意。我去的话他也去，他还真没有食言。

　　他继续说道：“父皇起初并、并不同意，说我不懂……军事，再说本朝也没有这、这种先例。我反复请求，本来也、也已经……死心了。出征在即，我想着最、最后一次上奏，若是不、不行，我也只好不去。谁知这次，父、父皇却同、同意了，还让我……监军。我也……深感不解。至于大、大将军是否不悦，倒还来、来不及去想……”

　　我听了之后也很无语。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曹丕坑了自己儿子一把，故意给他这么个不讨好的“监军”头衔？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陛下……有跟你说要如何担任监军么？”

　　他摇了摇头：“我也是接、接到圣旨，才知此事。”

　　那听起来好像更坑了！商量都不商量一声，直接给了儿子这么坑的一个头衔？曹丕这个爹到底在想什么啊？君王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

　　“父皇叫、叫我……明日进宫，我再当、当面问问吧。”

　　我也只好“嗯”了一声。距离出征只有四天的时间了，这个时候突然下这种圣旨，其实没有什么更改的余地了。圣旨发布下来，也不可能写错这种关键问题。即便当事人摸不着头脑，官员们反应激烈，要在短短四天的时间里推翻已经正式颁布的命令是不可能的。曹叡这个监军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果然第二天我再去，曹叡自己也觉得有些忐忑了。他告诉我说，他进宫面圣，曹丕微笑着鼓励他，说让他监军随征虽是本朝没有先例的事，但从他开始便可以有这个先例，叫他不要有顾虑。大将军曹仁那边，曹丕表示已经沟通过了，大将军并无异议，让他只管放心。但曹丕同时也告诉他，军事上的事让他不要插嘴，总揽南征军事的仍然是大将军曹仁。他这个“监军”，只需起到督促、监察的作用即可。曹丕说自己这次不便亲征，能有皇长子以亲王监军的形式督战，他也感到放心。

　　这番话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也不是没有说不通的地方。曹丕这次没有亲征是因为星象的缘故，我已经听星寰说过了。但曹魏一直有君主亲征的传统，曹丕不能去，内心深处未必真的放心。让长子代替自己不失为一种办法。曹叡虽然不是太子，但他是目前唯一封王的皇子，年纪也最长，让他去监军名正言顺。可毕竟开国以来、甚至开国之前都没有这种传统。主君亲征督战是鼓舞士气，派个胡子都没长全的皇子又是另一回事了。军队朝野，难免会有各种想法。曹丕虽然说曹仁没有意见，但谁知道曹仁心里到底有没有意见。曹叡这个“监军”，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你也别太担心。能够一同出征，也是好事，不是么？”我安慰道。

　　“是、是啊。这一次总算能、能跟你一道，不用守在京城等、等着你的消息，却……总也等不到了。”

　　“……是我不好。只是那时候，我确实不能带你一起……”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你也不是……外出游玩，才、才要走的。这三年，你确实成长历练，跟从前不……不一样了……”

　　“我的心意没有变。”我轻声说，“你知道的。”

　　他沉默半晌，低声说：“叔权，你……上过战场么？”

　　我点头：“当然。”

　　“在……哪里？”

　　“……在荆州。”

　　“是么……”

　　他有点害怕，我看得出来。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强烈要求去做一件事，如果被拒绝了，会更强烈地希望达成心愿，反复反复地去要求，而忽略这件事本身的各种艰难困苦。一旦愿望达成、真的能够去做这件事了，才会想起这件事要去做，还存在那么多那么多的困难，可能自己根本没有想过怎么去面对。

　　我轻轻拥住了他的肩，用力给他传递一种安全感，宽慰他道：“别担心。你是皇子监军，一定会被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你的职责也并非亲手杀敌。你只要好好看着就行了。”

　　“那我岂、岂不是很没用？”

　　我轻笑：“怎么会呢？有你在，让我死都不怕！怎么会没有用？”

　　“那怎、怎么可以！？你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放心吧！”我笑着搂紧了他，“我当然也不想死。不过我猜，这一次南征，对你我来说，应该都挺安全的吧。”

　　是啊，这场大戏的主角并不是我跟曹叡。我们两个更像是无足轻重的配角，只是到这个舞台上来混个脸熟的，我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