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30、二二九、另一个梦

　　离开行宫回到自己的住处，陈庆就告诉我，曹叡刚才来找过我。听说我被曹丕召见，他回绝了陈庆请他留下来等我的提议——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我想了想，曹叡来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再说马上就要返回洛阳了，他可能还不知道，去跟他说一声也好。于是我衣服都没换，转身又去了曹叡的住处。我去的时候，刚好遇到曹丕身边的内侍过来传达明日回宫的通知。曹叡打发走内侍，把我让进屋内，叫人端上茶水点心之后，遣退身边的人，关上了房门。

　　“叔权，你刚从……父皇身边出来，一定……知道明日回京的事吧？”

　　我点点头：“陛下发布这道命令的时候，我们正在御前。——司马懿大人、夏侯尚将军、还有我。”

　　曹叡的眼睛眨了眨：“父皇……叫你们三个过去，所为何事？为何……突然回宫？这次出城游猎，虽说……原本安排时间不长，但、但也不至于……如此短促便要回宫，这不像是……父皇的作风啊。”

　　“是啊，本来确实没有这么快就回去吧，陛下显然尚未尽兴。只是今晨从江夏送来了加急奏报，说孙、刘两家对峙江陵，战局有变，文聘大人认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或许能够令我朝一举收复江陵城。陛下一早传唤我们过去，正是询问我们对此事的看法。”

　　曹叡的小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说江、江陵？那座城池，不是一向号称……易守难攻，怎、怎会被攻破？”

　　“尚未攻破。不过据文聘大人提供的情报来看，破城指日可待。刘备这一次，或许真能出人意料也说不定！”

　　曹叡的神色更加复杂，沉默了半晌不说话。我觉得他的反应有点反常，便问：“对了，你先前去找我有什么事？”

　　他看看我，迟疑道：“本来我、我去找你，是、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

　　“梦？”我颇感意外，“是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那、那头祥瑞……”

　　我“啊”了一声，更为惊讶：“你、你也梦到了那头鹿？”

　　他同样吃惊：“怎么，你也……？”

　　“是什么样的梦，快跟我说说！”

　　果然他的梦境，一开始跟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头白鹿带着他看到了同样的情景，一条江、一座城、一个战场，一副修罗地狱般的景象。不一样的是他并未提到白鹿穿过他的胸膛没入城中这个细节。在他的梦里，白鹿带他来到战场之后，便抛下他不见了。他在那个战场上，看到了我。他看到我穿着一身银甲，骑着一匹黑马，手持银枪，纵马疾驰，径直朝着那座城池冲过去。城中放出铺天盖地的箭雨，全都朝着我一个人过来了。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醒了。

　　我目瞪口呆。曹叡忧心忡忡，双手不由自主地拉住我的衣袖。

　　“醒、醒来之后，我非常担心你，所以才、才去找你。我也不、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那到底是真的，还是……”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这个梦的结局怎么样？你不知道我是不是死……”

　　我的“死”字刚说出半个音节，被他抬手堵在了嘴里。他皱着眉头，似乎有点生气，斥责我道：“不、不许说那个字！我、我、我要生气的！”

　　我笑吟吟地拉开他的手，顺势握在自己手里：“好了，不说就是，你莫要生气。但是咱俩都做了同一个梦，实在太奇怪了。那头白鹿难道是想在梦里告诉我们什么？”

　　“祥瑞现世，又、又赐梦与你我，这、这绝非偶然。我认为江陵必打！”他轻声说，看着我道：“但是你、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啊？不能吧？要是陛下真的决定南征江陵，我肯定是头一个请战呀！”

　　曹叡顿时脸都白了：“那怎么行！！祥瑞的警示如此明显，你怎、怎能置若罔闻？”

　　“可是你并没有在梦里清楚地看到我……那啥了呀！”我不以为意，“再说我自己也没有梦到这个场景。会不会是你……太担心我了？”

　　他有些羞赧，别过脸去，拉着我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我将掌心轻轻抚上他的手，用安抚的力道，极为轻柔地摩挲着。

　　“别担心那么多。再说陛下现在也还没有决定呢。早上他虽然询问了我们三人的意见，并决定马上返回洛阳，但对于是否出兵一事，并未作出明确结论。”

　　曹叡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尚未……决定么？我以为突、突然命令立刻回京，一定是有、有了结论……”

　　我摇头：“陛下一定是觉得事关重大，必须回去和诸位大人们好好商量才行吧。所以虽然反复讨论，最终也没有表明态度。”

　　“原来如、如此。”他松了一口气似地说。

　　我有点不爽：“怎么你好像巴不得不要打才好呢？”

　　“因为你要去啊。”他轻声道，“偏偏我又做了那样的梦……”

　　我内心一阵感动，轻轻拥住了他的身体，将他圈在怀中。他轻声叫了句“叔权”，稍稍有些抗拒，并未挣脱。我在他耳边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南征江陵这件事，真要说起来，远在文聘将军的奏报之前，我便向陛下提议了。”

　　他身子一震：“什、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在我刚从江东回来的时候。当时江陵的情况就不容乐观，江东大都督陆逊又意外受伤，我认为这不失为一个机会，希望陛下能够加以重视，便向陛下提议了此事。没想到事情的进展确实像我当时预料的那样，刘备眼看就要攻下江陵了，若陛下再不出手，不仅失去机会，更有可能让刘备继续扩大势力。”

　　他轻声道：“没错，若刘备真的……吞掉孙权，同样不、不好收拾。”

　　“但我军在江南一向吃亏，攻打江陵并无必胜把握。若是打不下来……”

　　“若是战事不利，最、最多不过……退兵而已吧。”

　　“可我也想早日立下战功呀。我夏侯称，怎么说也是夏侯渊之子。在宫里做个给事中，虽然承蒙圣恩，却非我所愿。”我贴在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他被我说话的气息弄得一缩脖子，本能地躲开。

　　“好痒！”

　　“是么？真有那么痒？”

　　我故意缠着他，在他耳畔颈边轻轻吹气。他马上就受不了，在我怀里挣扎起来。我愈发想要欺负他，不依不饶。我们两人一番嬉闹，双双倒在地上。我撑起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的渴望叫嚣着，几乎要冲破胸腔跳出来。他也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脸色变得红润，神情却隐藏着几分畏惧。我抬起手，轻轻替他拨开遮住视线的几缕碎发。

　　“多亏跟你闹了这一场，我现在觉得心里好多了。可别将我如此失礼之事传扬出去啊，平原王殿下！”

　　他笑道：“还、还不是呢。”

　　“会是的。陛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了的。”我笑道，“我还未向你祝贺。”

　　“你的祝贺，我、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你、你是真心为我欢喜。”

　　“你知道就好……”

　　我低声说了一句，扶着他坐起来，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我们二人相对而笑，他神色之中的那份紧张和畏惧也跟着消失不见。终究还是太急了点，我暗自想道。他到底只有十六岁，又是身份高贵的皇子，怕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不能操之过急吓到他。

　　“叔权，”他轻声唤我，“你若想建、建功立业，日、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再说你、你身体，也尚未……养好吧？”

　　“身体还好，没什么大事了。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服药进补，感觉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武艺方面更是加紧锻炼，连我二哥都说我比三年前进步甚远，他都自嘲不是我的对手。”

　　“真的？我还、还没见识过呢！”

　　“是了，这么说来，我也只见识过你的骑射本领，剑术如何却不曾见过。咱们在一块的时间终究短了些。”

　　话到了嘴边脱口而出，我才觉得自己真是不太了解曹叡，可能他也不太了解我。分别三年，我们重逢之后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完全了解彼此。若是这个时候我再次随军南征，岂不是又要分开不知道多久？

　　我扭头看他，他也扭头看我，四目相对。我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信息。片刻，他低声但坚定地说：“这一次，若你要去，我、我随你同去！”

　　我大惊，脱口道：“不行！你怎么能去呢？”

　　他皱眉，不满道：“我为、为何不能去？”

　　“你、你还是个孩子啊！这次要是去了，那可是上战场攻城略地、征战杀伐，多危险啊！你怎么能去呢？你父皇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我已经元服加冠，并、并不是孩子了！我去请求父皇，让、让我随军出征，父皇……一定会答应的！”

　　“你父皇难道不会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突然要求出征？”

　　“我也想为国家出力，父皇难、难道还会为此……生气不成？再说，父皇说、说不定，还会御驾亲征呢！”

　　我苦笑。曹魏的确有御驾亲征的传统，从曹操到曹叡，祖孙三代都秉承了这一传统。不过曹丕即便亲征，也不见得会带上曹叡。他对江陵态度十分谨慎，会不会答应曹叡的请求，很难揣测。

　　“算了，咱们先别争论了。陛下都还没有决定呢。”

　　“嗯，说的也是。不过先、先说好了，这一次若你要去，我、我也一定要去！”

　　“这种事，也得你父皇说了算。你我即便说好了，也做不得准啊！”

　　他泄了气。有那么一瞬间，我能感觉到他心思的微妙变化，不过也只是一瞬。对权力的渴望，谁都有吧，特别是他本来就有足够的资格去获得那个权力。

　　当天下午，行宫内外一片忙碌，所有的官员、士兵、侍从，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早起驾回京。曹丕自己叫上司马懿，只带了少数几个贴身侍卫，甩下营地里的一片繁忙，到附近的树林里打猎去了。两人直到夕阳西下才尽兴而归，那时候我正从曹叡那边回来，在行宫外遇到了满载而归的两人。刚刚行过礼，忽然听到行宫里传来大声的喧哗。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道白光从行宫一隅冲上天空，直冲南方如血色一般绛红的天空而去，仿若一颗弄反了轨迹的流星。

　　那头祥瑞白鹿就此消失不见，哪儿都找不到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