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25、二二四、失踪风波

　　走近细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宽约两米的河道，河水汩汩流动，不知道有多深，流向是自西北往东南。我命令队长带着一半骑兵转身往上游搜寻，自己带着另外一半人往下游走，约定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有找到，便自行返回大本营。猎苑的范围太大，又是晚上，消息联络不畅，搜寻队彼此都很难确认位置。夏侯尚给的命令是叫我们搜寻两个时辰后，不管有没有结果，都回营复命。如果到时候整合了全部搜索小队的信息仍然没有找到，事情的性质有可能进一步升级。

　　我并不希望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尽管我对司马兄弟感情微妙，也还没到巴不得他们两个赶紧去死的地步。何况，司马兄弟失踪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实牵扯了很多方面的事。

　　我带着半数骑兵，叮嘱他们要同时留意河岸两侧的动静，沿着河岸往下游搜寻，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走出去大约两三里路，在喊着司马兄弟名字的间隙，我忽然听到了似乎出现的回应！

　　一开始是隐约听到几声哭声，隐隐约约似有似无。我吓得汗毛倒立！在这种时间、这种环境，听到这种声音实在是太恐怖了！不过很快有人宣称同样听到哭声，我开始有点安心，也有点激动，急忙叫众人安静下来仔细听，辨别出声音来源的方向就在我们正前方。众人一齐过去，走出去没多远，走在前面的骑兵大声叫起来：“大人！前方草丛里有动静！！”

　　众人急忙打马上前，集中火把的光亮，果然看见草丛之中，一个孩子缩着肩膀蹲坐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在哭。他身边趴着年长几岁的另一个孩子，脸孔朝向一侧，一动不动，额头上好像还有伤口。两个人衣着华丽，但都已经脏兮兮、湿漉漉的，坐着哭的那一个更是哭得脸都花了。不是司马昭和司马师，又是谁？

　　“司马公子！”我翻身下马，来到司马昭面前蹲下身来，“我是给事中夏侯称，奉陛下的命令前来搜寻你们兄弟！两位公子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在这里？”

　　司马昭用一双哭肿的眼睛看着我，看了几秒，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抽泣道：“救救我哥，夏侯大人……呜呜呜，都怪昭儿不好……都怪昭儿……求你快救我哥！他要死了！”

　　我大吃一惊：“大公子出了什么事？是受伤了吗？”

　　“哥哥掉进河里了……呜呜呜……还撞破了头……”

　　司马昭又开始哭。我急忙把他交给一个年长的骑兵照顾，转身去查看司马师的情况。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躺在河岸边的草丛里，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沾满了泥泞和青草。他的头发也是全湿的，嘴唇青紫，左侧额头上有一道长约五厘米的伤口，已经被水冲刷掉血迹。我乍一看也真以为他已经死了，小心翼翼地把他翻转过来，发现他尽管呼吸十分微弱，体温又低，但鼻息和心跳并没有问题。侧卧的姿势有利于吐出肚子里的水，他至少性命无虞。

　　确认司马师还活着，而且应该不会死掉，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转身拍拍抽泣地盯着我的司马昭，微微一笑安慰他道：“放心吧，二公子，你大哥没事的，他还活着。咱们现在就回去，回去救你哥哥！”

　　司马昭终于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我随即吩咐那个骑兵保护好司马昭，自己抱起司马师一同骑上墨云，把他抱在怀里护在身前，招呼骑兵们返回行宫。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带人骑马，还是带着个不省人事的孩子，心里的责任感格外强烈。墨云好像也知道责任重大，回程跑得相当稳健。

　　跑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司马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颠簸的缘故，醒过来了。察觉到怀里的孩子有了动静，我轻声提醒：“别乱动，司马公子。咱们正在回行宫的路上，你受伤了，须得小心些。”

　　司马少年用沙哑虚弱的嗓音回应道：“多谢……不过你是……”

　　“我是给事中夏侯称。你或许不认识我。但我与你父亲同在御前，你尽管放心。”

　　“我知道你……来的路上，你一直跟平原候走在一起，对么？”

　　我略感惊讶。司马师竟然注意到我一直跟曹叡在一起？他白天的时候明明一直跟自己弟弟还有曹丕的两个小儿子一起玩闹，竟然会在不动声色之间注意到我的事？真是个不容小看的孩子！他弟弟刚才在我自报姓名的时候就是一脸很普通的“我知道你名字了但我还是不认识你”的表情。

　　“昭儿呢？”司马师又用虚弱的声音问道，“昭儿没事吗？”

　　“放心吧，二公子没事，另有旁人带着他。”

　　他长呼一口气，似乎是放心下来了。我劝他休息一下，有什么话等回到行宫再说，他“嗯”了一声，靠在我肩头安静下来。我见他情况还不错，稍微加快速度赶路，他也一直很安静。微弱的呼吸在我的耳边、颈畔拂过，让我有种强烈的真实感，用自己的手臂护着一条生命的真实感。这个孩子，不管以后他做了什么、将会做什么，此时此刻，他就只是一个疲惫、虚弱、受了伤差点遇险的孩子。活生生的一个人。

　　——你父母都很好，你无需担心，我会替你尽孝。你也须得替我，好好守护大魏！

　　夏侯称对我说过的话，在那个难辨真假的梦境之中我见到过的夏侯称，他的嘱托忽然间跳了出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那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不明白。我应该是明白的。所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是我救了司马师和司马昭？为什么先找他们兄弟两人的人会是我，而不是别人？这是一种讽刺，还是具有某种意义？

　　是啊，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救了司马兄弟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可偏偏是我，唯一知道这对兄弟日后将会对魏国带来什么影响的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魏国的臣子了，可却第一个找到日后将会吞噬魏国的这对兄弟。

　　我该杀了他们？不，不能这么做，我下不了手。这对兄弟现在什么都没做，甚至还只是稚龄年少的孩子，要我偷偷杀了他们，我还没有这么狠的心。可是我今天在这里救了他们，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在日后毁了魏国呢？我无法回答，更无法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司马师就在我怀里。他趴在我肩窝里，脑袋侧向一边，紧靠在我穿着的棉布外袍上。只要我偷偷地把他的头转一个方向，把他的脸埋在我的衣服里，紧紧地按住他。他受了伤，身体虚弱，体力不支，又是个十四岁未成年的孩子，不会有很大的力气，也不会十分激烈地抵抗。只要狠下心来，我就能不动声色地杀死他，将未来的隐患消灭于无形……

　　我被这个毫无破绽的计划迷住了。我几乎已经要开始动手了。我的左手原本是搂在司马师腰上的，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悄向上移动，托在他的背上。只要再挪一点……再挪一点……

　　“大人！”一个骑兵突然叫我，“前方似乎有人前来汇合！”

　　我犹如被惊雷炸醒，一下子恢复了理智。怀里的司马师挪动身体，稍许调整了一下姿势，头也在我的肩窝上蹭了蹭。被信赖被倚重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很震惊自己在半分钟前竟然真的动了心思，想把这个孩子杀掉？

　　前来汇合的正是之前我们分散的一半兵力。重新合并一队之后，我很快带队返回大本营，直接将司马兄弟带到夏侯尚面前。夏侯尚立刻跟我一起把两个孩子护送到行宫，向曹丕复命。带我一起的用意十分明显，夏侯尚并没有把这个功劳算在自己头上。曹丕十分满意，马上叫人带两个孩子去洗澡休息，传唤御医来给司马师诊断伤情。司马懿在曹丕面前千恩万谢，又作势要打孩子，曹丕笑盈盈地劝阻了。司马师头上带伤，脸色惨白，气息不稳；司马昭一张小脸哭得像小花猫，看着也可怜。司马懿哪里舍得真打？

　　曹丕称赞我一番，询问了找到两个孩子的经过，却对夏侯尚不置可否。事情还没问清楚之前，无法确定卫戍部门是不是有责任。曹丕轻描淡写地强调要加强安保守卫，叫我们先回去休息，等明天司马兄弟的情绪稳定下来问清楚缘由，再决定今夜之事的赏罚。我们行礼之后告退出来，夏侯尚面色凝重地回去了，估计还有很多后续的事情要安排，派出去的搜索队也没有全部回来，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无事一身轻，骑着马回到自己住处。陈庆上前来接，告诉我说曹叡在屋里等我。

　　“平原侯怎么来了？来了多久？”

　　我深感意外。陈庆说曹叡来了有半个时辰了，说想等我回来，一直在屋里。他泡了茶水，端了点心给他。我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进屋一看，曹叡却倚在案几一侧，闭着眼睛睡着了。我进来的时候脚步声有点重，他骤然惊醒，脑袋从胳膊上滑了下来。我急忙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他，脱口而出：“小心，元仲！”

　　“哦……叔权……”曹叡蒙了片刻，清醒过来露出微笑：“你回、回来了？”

　　“嗯，刚回来。你怎么会来我这？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看你累得都睡着了！”我有些心疼地埋怨。

　　他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我、我听说你也出、出去找人，就、就放心不下。天色这、这么晚了，司马公、公子又失踪得怪，我担心出、出什么事、事，所以……”

　　“你也听说了司马公子失踪的事？”

　　他轻轻点头：“行宫内外一片喧、喧闹，如、如何能不知、知道？”

　　也对。今晚的动静确实闹得很大，想必内外臣属，人尽皆知了。就看明天问清楚事情经过之后曹丕如何定性这件事。不过根据我的观察和猜测，这件事多半是两个司马公子自己的责任，夏侯尚和禁军是无辜的。

　　“人找、找到了吗？”

　　我点点头：“在距离行宫东北方向的河边找到的。司马师受了伤，不过应该没有什么事。现在两人都在陛下那边，御医在诊治。陛下说等明天再查问事情经过，叫大家今晚都先回去休息。”

　　“受、受伤？”曹叡秀眉紧蹙，“出、出什么事了。”

　　“应该没什么事。据我观察，两位司马公子应该是自己出去玩，不小心走远了，又失足掉入河中，这才遇险。应该不是有贼人潜入猎苑犯下罪行才是。”

　　我把自己的推测如实告诉了曹叡，他稍感安心。

　　“既然这样，总、总算也能、能叫人放心。陛、陛下身在猎苑，可、可不能有半、半点闪失。”他说着，冲我微微一笑：“叔权真、真是厉害，竟、竟能找、找到两位公子。”

　　我扯动嘴角，感觉自己一点都笑不起来。我的确救了他们，可我这么做真的对吗？日后，我会不会为自己今天救了他们这件事感到后悔？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今天我真的偷偷闷死了司马师，我觉得我的良心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忽然将曹叡整个搂在怀里。他本能地挣扎，不解地问：“叔、叔权？”

　　“别动。”我低声说，“让我抱一会，抱一会就好……”

　　他安静下来，我将他拥得更紧了。他身上的气息让我的心灵宁静，也让我情绪更为激荡。夏侯称要我守护大魏，我愿意，不过我更想守护的是我怀里的这个人。然而为了他，我就该杀掉一个还什么都没做的十四岁孩子吗？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在他还什么都没做之前，司马师只是个无辜的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