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9、十九、九九重阳

　　我不是一个没有抱负的人。当我确认自己身处三国时代著名武将之子的身体中不是一个梦之后，我也曾经十分激动，幻想自己可以在无比向往的三国时代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但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我冷静下来，才发现眼前的现实并不像在二十一世纪打游戏那么简单。我若想“升级”，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付出努力，而不是操纵游戏杆。这个时代人才辈出，若没有真刀真枪的本事，只凭“提前知晓历史走向”这一个优势，我猜自己未来的最高成就大概是个著名预言家或者占卜师。

　　我当然不想以预言家作为职业奋斗目标，再说我目前这个身体的人物设定似乎也跟这个职业不符。这些日子以来，我在适应这个时代生活作息的同时，也在考虑自己的未来规划。夏侯称今年虚龄已经十九，已经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应该结婚生子、出仕做官的年纪了。没有时间让我慢慢纠结慢慢思考。我要么能找出办法赶紧回到自己现代的身体中去，要么就必须抓紧时间学习必要的技能，尽快适应这个时代的人生轨迹。时间并不会等着我磨磨蹭蹭。

　　尽管我很喜欢三国时代，喜欢那些谋士斗智、武将逞勇的英雄故事，但要我彻底留在这里过一辈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的第一选择还是想回去。二十一世纪的生活既熟悉又便利，对我来说吸引力很大。何况我至今为止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回到这个时代？为什么回到夏侯称的身体中？要是我哪天一觉醒来，会不会重返现代？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也许我真的要留在这个时代过一辈子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有可能重返二十一世纪。那天梦到母亲躺在医院里之后，我也再没有梦到过有关二十一世纪的任何情景。母亲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我无从确认。尽管焦虑了一阵，最后也只能说服自己慢慢放下牵挂，不要再去想。我甚至异想天开告诉自己，就像我穿越到夏侯称的身体中一样，也许真正的夏侯称此刻正在我的身体当中，代替我作为“赵乐”活在二十一世纪。如果能够这样，倒不失为一种理想的解决方案。至少我的身体还能活着，我周围的亲人和朋友也都认为我还活着。

　　我没有办法去确认自己的想法，也找不到回到原本生活中的方法。但若要留在这个时代，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建立一番功业。以后史书上就算留不下“赵乐”这个名字，至少我也能以夏侯称的身份，实现多少人梦寐以求无比憧憬的三国梦。

　　正是因为逐渐开始接受现实，我愈发卖力地练习骑马射箭、诸般武艺。陈庆成了我的贴身护卫之后，也更加用心地教导我。解除军职之后的他从军营中搬出来，住进了夏侯府，每天几乎形影不离地跟在我身边，主要工作就是教我练习武艺。在高强度的密集训练和他的尽心传授下，我的骑射功夫进展显著，很快就能做到百步之外箭无虚发。骑射技术也大有长进，至少已经可以在马匹跑动的过程中，比较准确地射中大型目标了。

　　至于武艺方面，除了陈庆教我练习刀术、剑术、搏击之外，夏侯霸又抽空亲自指导我练习长枪、长戟等大型兵器的使用。夏侯霸本身事务繁忙，常常要到晚上才有空，我们便在院中燃起火把，在夜色中练习至深夜。我的进步同样很快，超过了我自己原先的预期。我发现尽管我完全没有学过武术，但这具身体还记得曾经练习多年的动作技巧。他们两人教我的东西，只要我能够领悟该怎么做，就不必担心身体做不到。有时练习兴起，身体甚至还能顺势做出一些我原本没有把握的高难度动作。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无疑是我天资卓越的证明。而我也发现自己越练越上瘾了。看到原本文弱的自己逐渐能够像模像样地舞弄兵器，上马射箭下马对阵都日渐娴熟，我越来越有身处三国时代的实感了。我不再对这个世界有种疏离的感觉，而是热情地投身其中。这种心态上的变化也是我想认真规划未来道路的原因之一。

　　看到我醉心练武并且成绩显著，夏侯霸也打从心里感到高兴。他大概是从我的勤奋上找回了真正夏侯称的影子，渐渐也找回了“兄弟”的感觉。有时我们晚上练习完毕，彼此都有兴致，他就叫人准备酒菜，和我对饮一番。在闲聊之中，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教给我很多事，像是给我讲解夏侯家的家系，有哪些主要的亲戚，目前任什么官职，同辈又有哪些人物，有什么出名的事迹、有趣的轶闻。或是为我讲解魏王曹氏一门的主要人物，有哪些出色的青年才俊，日后可能要一起在朝中共事的，他会着重为我介绍。从夏侯霸的言辞之间，我能听出他早把这天下当作是魏国曹家的，一心一意效忠的对象也绝不是身在许都的汉献帝。篡位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时间和时机的问题而已。

　　夏侯霸也提到了曹叡。他说曹丕目前已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孩子刚满周岁。这些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生活在太子府中，总揽太子府内廷事务的，就是曹叡的母亲甄夫人。但甄夫人并没有太子妃的名分。曹丕在前一年就被立为太子，却一直没有册立太子妃。据说他最宠爱的人已经不再是曾经貌美倾城的甄夫人，而是年轻漂亮又聪明的郭夫人。听夏侯霸的意思，等到郭夫人育有子女，她很可能取代甄夫人目前的地位，正式被立为太子妃。

　　“……或许是因为夫人在太子殿下面前日渐失宠，大公子为人也愈发低调严谨，轻易不愿与人深交，仅只和同辈几个曹家的公子有来往。不过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亲近你啊，叔权。”

　　“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我与大公子弈棋，倒是双方尽兴。”

　　“你有所不知。那日大公子带了两位太医来府上，便预先跟我说了，除了奉命带人来看诊，他也是特意来探望你、向你道谢的。大公子那日直至黄昏方才离去，想是你俩相谈甚欢，言语投契。”夏侯霸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叔权，你的棋艺几时有如此长进的？大公子虽然内敛寡言，却是个聪明之人，小小年纪棋艺高超，你怎会是他的对手？”

　　一说到这种话题我就只能打着哈哈敷衍，推说自己失忆之后整日在房中静养，穷极无聊，只有读书弈棋以自娱。好在夏侯霸也不深究，半真半假地任由我蒙混过去。

　　不过在热衷练习武艺之余，有一件事令我渐增烦恼，就是曹丕为我上奏汉献帝请来的御医。事后我得知，为我主诊的乔吉老先生身为太医令，不能久离御前。当天为我诊断完毕、开具药方之后，第二天他就启程回许都去了。他的侄子、药丞乔安却留了下来，住在夏侯府中，负责为我跟踪治疗。每天早上起来，在吃饭之前，他会准时来为我看诊，随后一日两次熬药给我喝，还隔三差五用书信将我的情况报告给许都的乔吉，根据他的指示调整药方和剂量。我对此感到不胜烦恼。本来我因为被各路医生宣布“无药可医”，早就已经脱离了吃中药的苦海。这下可好，来了个住家医生贴身照料、系统治疗，还是顶着太医的名头，让我深受魏王太子和当今天子的双重恩宠，连半分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明明没有病，却每天早晚雷打不动地喝下两碗又苦又涩的药汤，我的郁闷简直与日俱增。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九月。我在吃了整整一个月毫无作用的药之后，终于忍不住私下询问贴身医生乔安——“我的病到底有没有起色？是否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我的本意只是想暗示他，既然那么多医生都说我没有救了，他自己也治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好转，那么咱们见好就收，找个台阶结束治疗算了。让我一直这么喝药喝下去，我没病都要喝出病来了。

　　然而乔安这个人却不懂得变通，更不能理解我的苦衷，一板一眼地回答：“公子请不用担心，按照太医令的指示，公子的病再调养一阵，应该会渐有起色。”

　　我都快急死了，只能换个说法问他：“乔药丞身为御医，却滞留臣下家中许久，我夏侯家实在担待不起啊。”

　　乔安听到我这么说，脸上掠过一抹古怪的表情，答道：“臣受天子之命前来为公子调养治疗，公子的病若不见好，臣无颜回朝面见陛下。”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我若是一直不见好转，难道要每天在这家伙的精心照料下喝两碗药汤？这要喝到什么时候啊！早点宣称“不治”回去复命，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不好吗？

　　但我无法为自己争辩，也不能谢绝曹丕的好意和天子的恩典，只好痛苦地继续喝汤药。同时我也试着慢慢想办法和乔安拉近距离，争取设法让他承认治疗无效，早日结束这种苦难。然而一个月相处下来，我发现乔安这个人非常难以接近。不管我怎么设法想跟他展开对话，他总是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肯说。既不肯跟我探讨医学问题，也不愿意闲聊谈天。我尝试了多次而屡屡失败之余，只好暂时放弃。

　　终于令我感到高兴的是，临近重阳，乔安跟我说他要回一趟许都，一来是要回去参加重阳庆贺的朝会，二来也是将这一个月的治疗情况向乔吉太医令做个当面汇报，商讨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往返一趟，加上置办药材，约需五到七日。他说会留下配好的药，让我安排府上的人每日按时煎服。我嘴上一一答应，内心激动得热泪盈眶，差点想敲锣打鼓把他送走。等他走了，我吃不吃药就不是他管得着了。

　　乔安是在重阳节前两天离开邺城的，我让杜三为他准备了马匹和干粮，又让陈庆送他出城。最近中原无战事，安定许久，道路通畅，流匪绝迹，我也没有特别安排人护送他，他也没有提出类似要求。陈庆送他出城十里，尽到了礼数，也就自行回来了。我确认他走了以后真是高兴死了，暗暗盼望他不要太早回来。

　　不过我倒是不知道，重阳节的时候朝廷还要举行朝会。在我的印象中，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对于这个节日的观念已经比较淡漠了，重阳节变成了尊老敬老的节日，而且既不放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庆祝活动，又没有具有标签意义的节日食品，许多人甚至不太清楚还有这么个节。但是在这个时代，重阳节似乎是个很重要的节日。朝廷会专门为此举行朝会，可见其重要性。我问夏侯霸为什么我们不去许都参加朝会，他笑着说我们又不是大汉的官员，当然没有资格参加朝会。不过邺城的魏国朝廷举办的重阳宴会，我们就有资格参加了。

　　夏侯家也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做准备。李夫人还特别为我准备了一身新衣服，缝制了茱萸香囊让我佩戴，说是可以祛除晦气、辟邪避灾。特别是我今年连遭两次大厄，先是在前线患上重病，后又险些溺水丧命，留下的后遗症更是迟迟未愈，李夫人说起来甚至哽咽，让我又是一阵心情复杂。抚摸着她亲手缝制的茱萸锦囊，看着她端庄典雅的面庞上忧虑的神情，我用力握着她的手安抚她。在那一刻，我隐约能够感觉到，在我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属于夏侯称的心脏，似乎格外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