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54、一五三、逃跑

　　我们就这样不由分说地被强行留在这个山越村落，过起了半是客人半是囚徒的日子。

　　这个村落大约有一百多户人家、五六百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世代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山村之中，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他们在山里开垦田地种植作物，种的好像是粟米，看起来产量应该不是很高的样子。村中男子需要以狩猎作为辅助手段获取食物，女子也常常去山中采摘野果、菌菇、野菜。他们制作衣服使用的材质也跟外面的汉人不一样，没有丝绸制品，以苎麻类植物为主要原料，无论制作工艺还是裁剪水平都比较原始。当然，穿得凉快轻便可能跟山林生活的需要有关。他们的衣服材质和式样比汉人更加凉爽，更适应江南山中常年潮湿的环境。部落中有专门负责器物锻造冶炼的火工，大约有二十人左右的技术团队，负责整个村落的工具制造和保养。

　　整个村落的生产耕作是统一管理和分配的，一个大部族相互扶持，有些不分彼此的意思。部落内部也没有货币流通的经济模式，都是以物易物，互通有无。对外则由统一的渠道沟通和交流，这也是猷帅的主要工作之一。他们这个部族的猷帅姓奚，也是部族中最大的姓氏。奚英的父亲奚甸，据说已经是这个部落的第十任猷帅了。

　　我跟刘权还有陈庆三个人，被指定住在一间空置的茅屋中，专门有人负责跟着我们，既是照顾，也是监视。负责这项工作的就是那天带我去见猷帅的那个青年男子，他也是村中少数会说汉话的人之一，自我介绍说叫白水。白水已经成婚娶妻，不过还没有小孩。他家就住在我们隔壁的茅草屋，他的妻子负责给我们做饭。他的妻子不会说汉话，每次把饭做好了送给我们，只会冲着我们微笑，用手势示意我们吃饭。尽管语言不通，看到她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还是会让人觉得心情愉悦。

　　我们游手好闲了一天，从第二天开始，便被要求跟村人一起参加日常劳动。我觉得这挺不讲道理的。我们又不是自愿留下的，巴不得赶紧走，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现在不仅不放我们走，还要求我们参与日常劳作？我提出交涉，白水不予理会，说村子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养活我们，我们必须参与工作。既然说不通，我表面上服从安排，心里暗暗地开始酝酿逃跑计划。

　　说实话，我本来不想把他们当作敌人看待，但我也没想过会被他们困在山里不让走。我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防备我们什么。在我看来事情很简单，我们只是偶然闯入他们势力范围的过客，既无意插手他们与当地汉人的恩怨，也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双方坐下来把话说清楚，我们走我们的，他们照旧过他们的日子，有什么难的？然而很遗憾，他们并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他们始终不信任我们，有莫名的防备心理，这也导致他们虽然没有杀掉我们，但也没想过轻易放走我们。这对归心似箭的我来说，就很难忍耐了。

　　我私下里开始留意村落周围的情况。我们三个人起初被安排在一起工作，帮忙收割作物，翻整土地。这个工作对刘权来说是信手拈来丝毫没有难度，陈庆也勉强可以胜任，我就完全不行。第一天的工作还没结束，笨手笨脚的我就让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了。白水不得不将情况汇报上去，给我另做安排。结果我的新工作是到树林里去采摘，跟他们两个人分开了。

　　这样安排也有好处。陈庆跟着刘权可以照应他，也可以监控他的言行。而他们两个在一起，目标比我一个人大，也可以吸引注意力。白水分身乏术，只能跟着他们，把监视我的任务转交给别人，监控的力度无形中又削弱几分，我的自由度大大提高。

　　因为心里存了逃走的念头，我跟着村人在山林中采摘的过程中，一直留心观察。我发现，村落之外的树林里其实隐藏了瞭望点，对村落所在的山坳形成了至少两条警戒线。出去采摘的村人一般不会往山外走，而是朝深山的方向寻觅食物，既安全，也容易有收获。我用心辨别和记忆山林中的各种细节特征，愣是记住了附近的地形和道路。对于一向路盲的我来说，也是拼尽了全力。

　　我会这么拼，是因为我确实很想离开。如果是遇到什么不得不留下的情况，我也不会说什么。烦就烦在我们留在这里毫无意义，也没有任何必要，还不受信任。白白浪费时间，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怎能不令人焦躁？

　　山中部族的生活严格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作息规律，每天晚上我才能跟陈庆和刘权聚在一起，共进晚餐，交换一天的见闻。饭桌上的话语主导者总是刘权。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今天收获了多少，跟村民交谈了什么，学了几句山越方言，他有了什么新发现新想法……诸如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他兴奋地说上半天。对此，我保持着一贯的耐心和包容，他说什么我都微笑地听着，从他的只言片语间搜集情报，琢磨着如何设法离开。几天下来，刘权对我的打算一无所知，陈庆却已经猜出了端倪。于是在我们进入村落第四天的晚上，我跟陈庆摊了牌。
　　“我打算离开这里。路线我已经看好了。根据我的推断，我们距离那条山涧，应该不是很远。陈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公子说的哪里话？小人不跟随公子，难道要留在这里做山越吗？”

　　我笑笑：“可是我看刘权似乎已经不太想走了呢。”

　　黑暗之中我仍能感觉到陈庆一瞬间的沉默。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躺在茅屋另一侧睡得香甜的刘权。我追问陈庆：“你觉得呢？不是我瞎猜吧？”

　　陈庆迟疑道：“小人也不太确定。刘公子白日里干活确实非常起劲，并且非常愿意与村人相处，同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嗯。而且我觉得，他提起奚英姑娘的次数，是不是稍微多了些？奚英姑娘经常到田间地头去找他么？”

　　“经常过来倒也说不上，只是三五不时，奚姑娘确实会到我们劳作的地方来，每次都会与刘公子和小人交谈几句。小人一向应答不多，刘公子就比小人踊跃得多。小人有时也觉得他似乎是刻意想同奚姑娘多攀谈几句。”

　　我沉吟不语。刘权的转变确实很明显。他很明显非常喜欢这个地方，也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就连他对奚英的好感也表现得那么明显。他一向不是个懂得隐藏自己情感的人。以我对他的了解，轻而易举就能察觉。但这就导致了一个非常现实而尴尬的问题——我还要不要带他一起走呢？

　　陈庆轻声发问打破了我的思索。他问道：“公子，您方才说已经找到路线，小人是否能问其详？”

　　我点点头，再次确认刘权依然在酣畅熟睡，茅屋内外没有任何声响，才进一步压低声音，贴在陈庆耳边说道：“根据我几日来的观察辨别，这个村落的位置，其实就在那日我们在山谷中嬉戏的河边上游不远处。他们带我们进村之时，故意在林中左转右绕，绕了好大一圈，扰乱我们的方位意识，好让我们无法判定村落的具体位置。我们若要离开，只须设法摸到河边，沿着河水往下游走，便可离开村子，走出这座山。”

　　“原来如此！可是往河边走的路会否暗藏岗哨、戒备森严？”

　　“嗯，不愧是你，果然考虑周到。确实有岗哨，暗藏在草木之中，平常以呼哨为号，相互应答。”我轻叹一声，“这个我们无法模仿。就算能依样画葫芦学会，也不知道其中的意思，应答时难以随机应变，很容易露馅，不可取。”

　　“小人赞同公子的意见。不过小人这几天多少留意到公子的意图，趁着起夜方便的时候，也在留心观察。据小人所见，这个村落对自己人的戒备并不森严，即便有我们几个外人也是如此。若趁着月色昏暗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村子，应该不难办到。小人只是担心，夜晚山中道路难以辨认，不知公子是不是有把握？”

　　我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咬牙道：“无论如何，必须冒险一试。我不想再耽搁下去了。现在刚好是下半月，月色一日暗似一日。你我分头做些准备，最迟三日之内吧！”

　　陈庆郑重地点头应允。

　　我当然不担心陈庆，令人头疼的还是刘权。我起初是想，既然他看似很喜欢这里，那就把他留下好了，我跟陈庆偷偷走，也不用跟他商量什么。但是念头一转，又担心我们俩要是跑了，把他一个人留下，山越们找他算帐怎么办？万一一气之下他们把他杀了，我一辈子良心不安。再说，当初他那么可怜兮兮地求我带他离开成都，反复请求我不要丢下他不管，我既然答应了，总不能食言。这一路上我们三个人朝夕相处，同生死共患难，已经成了难分难解的共同体，就算要分开，也不应该是以“偷跑”的形式作结。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这么做。

　　两天后的晚上，趁着天色昏暗，无星无月，我在半夜时分把刘权叫醒，吩咐他马上穿好衣服跟我俩离开村子。刘权懵了。

　　“现在……？现在吗？为什么要现在走呀？”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让走啊！”我低声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动作快点，别出声！”

　　“可、可是，为什么突然要走啊，悦之？”刘权见我不是开玩笑，有点清醒过来了。

　　我叹道：“我也不想这样。可他们把我们困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放我们走，我实在无法耽搁下去。这里仍然属于江东的势力范围，越是滞留越是危险。再说一直困在这里，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我还是想尽快回到北方。”

　　“哦，这样啊。那我们去跟奚英姑娘说不就好了吗？”

　　“跟她诉说，她就愿意放我们走吗？若是肯放，一早就不会强行把我们留下吧？”

　　刘权嗫嚅着无法反驳。我催促他道：“你若是不愿走，可以留下，我并不强求。我只是担心你独自留下，他们或许会为难、迁怒于你。”

　　“那……那我还是……跟你们走吧！”

　　刘权说得很犹豫，不过终究没有给出令我意外的回答。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嘉许，嘱咐道：“那就马上走。出了这间屋子，你走在我和陈庆中间，注意不要大声说话，凡事都得小心！”

　　刘权应了一声。我低声招呼陈庆，把我们为数不多的行李背在背上。我们俩这两天各自设法弄了一把匕首，分别带在身上，也算是有了武器。准备妥当，我当先溜出茅屋。深夜的山村寂静得可怕，整个村落都沉浸在静谧的黑夜之中。我四下察看，不见异状，便横下一条心，招呼陈庆和刘权跟着我一起，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