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52、一五一、部族（上）

　　不是东吴的军队。

　　看清那些人的装扮，我便认定他们并非东吴士兵，因为装扮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以那个女人为首，七八个男子都是上身不着寸缕，下身用蒲草一类的东西编织成类似苏格兰短裙的下装，围在腰上遮挡重要部位。女子倒是穿着上衣，样式明显跟山外的村民不同，上衣是没有袖子的，露出两只小麦色的胳膊。不论男女，肌肤都偏向小麦色，给人一种健康而野性的视觉感受。这样一群人，很显然不会是普通的东吴居民或者士兵。

　　我跟陈庆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满脸迷惑。我见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便清了清嗓子，扬声发问：“各位侠士见谅。我等误入山中，因为浓雾迷失了道路，并非有意冲撞，还望各位不要为难，放我等过去。”

　　几人却不为所动，仍然保持着戒备的姿态，手中的刀刃箭簇丝毫没有收拢的意思，明晃晃的让人看了心惊。为首的女子打量我们一番，忽然扭头对她的同伴说话，说出来的却是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我顿时就懵了。

　　“陈庆，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吗？”我轻声而急切地问。

　　陈庆也急道：“小人不懂！”

　　我暗叫糟糕。语言不通是最糟糕的情况。但我同时又感到纳闷。自从南下以来，不管是荆楚地区的樊城，还是巴蜀的成都，或者江南的建业，当地居民的口音虽然各不相同，总不至于完全听不懂。但那女子刚才所说的却是一种完全没有听过的语言，让我一瞬间联想起据说足以当作密码使用的温州话。

　　那女子忽然扭头看向我们：“你们不必担心，我会说汉话。”

　　我松了一口气。这女子说的汉话不太标准，带有奇妙的口音，不过要听懂还是不算困难的。我见她主动表明可以交流，急忙拱手道：“女侠既然会说汉话，在下刚才的陈情，女侠想必已经明了。在下等人无意冒犯，何况行路之人身无长物，还望高抬贵手。”

　　女子朝我们的方向走了几步，抬手指着我，生硬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在下三人从建业来，要往徐州去。”

　　“你们去徐州？去北边？”

　　“是。”我略一思索，补充道：“徐州是我等故土。我们在南边讨生活失败，便想回乡投奔亲友。”

　　一个男子忽然大声朝我们喊了句什么，是用他们的方言喊的，我们听不懂，倒是被他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女子扭头冲那个男子喊了回去，男子就缩着头不吭声了，看起来像是被女子压住了。

　　女子转过来对我们道：“我们不能放你们走。你们必须跟我们回去。”

　　我“啊？”了一声，更为不解，问道：“为何要跟你们回去？回哪里去？”

　　“去我们的村子。”

　　女子手一挥，对她身后的男子下了命令。那些男子动作非常迅速地围了上来，将我们三人团团围住，用手里的弯刀、弓箭恫吓我们，驱赶我们跟着他们走。我觉得眼前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不想跟他们走，暗中碰了一下陈庆，他却不动声色地对我摇了摇头。我起初不解，脚步拖拖拉拉的，直到无意中回头一看，才明白陈庆为何暗示我不可轻举妄动——原来这些人并不只是从正面接近我们的七八个，小河对面也有他们的埋伏，此刻已经过河与同伴们汇集一处，总数有十六七人。我们区区三个人，没有任何有效的武器，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刘权，根本不可能拒绝他们的要求。

　　刘权被拉到最前面，我在中间，陈庆落在后面，被十几个男子围在队列中段，裹挟着朝山林深处走去。没错，我们又朝山林的深处走回去了。我大致能够分辨出来，他们带我们回去的路，正是我们先前撤回来的方向，途中甚至还经过了我们先前避雨的山洞。沿着山洞再往前走，就是我们没有走到过的地方了，山路明显变得难走，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路。夏天植被茂密，山林中湿气又重，我们走不多时，身上又出了一层一层的汗，才刚洗去的闷热卷土重来，体感非常不适，体力消耗也很快。脚下的山路却像是没有尽头一样，走不完。

　　走着走着，刘权忽然“啊呀！”一声，脚下踩空，身子顿时一歪。我虽然跟在他身后，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脑子愣了一下，身体并未跟上。旁边伸过一只手臂，飞快地拉住刘权，一把将他即将摔倒的身体拽了回来。刘权惊魂未定，我也感到后怕。两人同时转头去看，拉住刘权的原来是一直发号施令的那个女人。

　　“谢、谢谢！谢谢你！”

　　刘权知道那女子会说汉话，连连道谢。我也一同道谢。女子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回应，自顾自地走到队伍前面去了。我叮嘱刘权：“小心点。山路不好走。”

　　刘权点点头，又问我：“悦之，你说那女子会是他们的头目吗？”

　　“也许是吧。”

　　“竟然有女子作头目，好威风啊！”

　　刘权的语调中满怀憧憬，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其实我也一直在揣摩这名女子和这些人的身份。从衣着打扮和听不懂的土话方言来推断，他们应该是当地的山民，也许就跟那种住在深山里的少数民族性质相似吧？从这名女子发号施令的情况来看，她显然是一个领袖人物，至少是这些人当中的小队长。他们当中，似乎只有她会说汉话，这更加表明他们这些人跟当地汉人应该是相互隔绝的，很少有大规模的来往。他们在深山里，过着相对独立封闭的生活，与外界交流很少，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一个词忽然从脑子里蹦了出来，而我又本能地意识到这个词也许是对的——山越！他们是山越吗？他们应该是山越吧？很少被历史书详细描写，但又在三国的历史上真实地留下诸多痕迹的一个族群——山越。除了他们，我想不出在这种地方的山里，还会遇到什么成规模的原住民。

　　“你们是越人！对不对？”

　　我忽然对着那名女子的方向大声说道。整个队伍都为我突如其来的发声感到意外，不由地停下脚步。前面的人回头看着我，后面的视线也集中在我身上，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唯有那个女子盯着我看了片刻，返身朝我走了过来。

　　我盯着她的动作，面带胸有成竹的微笑。我对于自己的猜测还是很有信心的，我在等待那名女子的反应。

　　女子走到我面前，英气的丹凤眼盯着我。她的身高远逊于一米八以上的我，气势却丝毫没有动摇。与她正面对峙，我内心甚至会有些许露怯。当然我不能表现出来。

　　“你们是从前越国的遗民，世代避居山林，才会保留与汉人截然不同的语言和着装习惯，对么？”我再次开口，更为详细地陈述了我对他们的猜测。我想逼她表明身份。

　　女子冷峻地看着我，片刻之后反问：“你们是吴人的探子吗？”

　　“不、不！当然不是！我说过了，我们是北方人，要回北边去，跟东吴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探子，你怎会知道我们的部族？又怎会来到我们村落附近？”

　　“先前已经说过，我们原本只是要从山脚的路绕过去，不料山中起雾，我们迷失了方向，在山里
　　越走越远，这才决定调转方向，沿着山谷走出去。我们并非故意闯到你们的地盘。”

　　女子冷哼一声：“谁会信你？吴人一向狡诈，诡计多端！”

　　“那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呢？既然你不相信我们说的话。”

　　“回村落。”女子瞪了我们一眼，“带你们去见我阿爹，让他来处置你们！你若要辩解自己不是探子，就到我阿爹面前去说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我，用方言招呼同伴继续前进。我们无从选择，只好再次迈动脚步。

　　刚才的对话中，她并没有否认我的猜测。也就是说，她默认了自己确实是山越，是春秋时期越国遗民的后裔。山越民族在三国时期，时常作为东吴境内的不稳定因素，出现在历史的只言片语中。东吴所有知名将领几乎都有征讨山越的战绩，山越分布在东吴境内非常广泛的区域。但是对于这个民族本身的情况，史家的描述却语焉不详，我脑中只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被山越抓住，我觉得比落到东吴士兵手中要乐观一些，也会比较容易脱身。也许是我过于乐观，在我看来，我们跟山越既没有矛盾，也没有冲突，解释清楚误会应该不难。何况我们一路上没有遭到捆绑对待，至少说明他们没有不留余地地把我们当作敌人看待。我更加担心的是我们距离北上的道路似乎越来越远了。不知回头误会解除，他们会不会好心地护送我们出山。

　　走了半个多时辰，我们终于来到一处比较平坦的山坳。穿过一处密林形成的屏障，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充满了古朴气息的村落映入眼帘，房子全都是茅草搭建起来，男男女女全都披散着头发，不梳发髻，男人裸露上身，女子穿着无袖上衣，许多人身上还有刺青。相比山外的汉人，他们的肌肤颜色要略深一些，但还不至于像东南亚人那样深到棕色，带着一点小麦色的健康感和野性气息。村落分布在从山坳到山坡的长方形区域里，一侧靠近浅滩和溪水，边缘有两座高耸的竹楼，看起来应该是瞭望塔一类的防御工事。

　　看到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但他们说的话我们还是一点都听不懂。我注意到所有人都会跟那个带队抓我们回来的女子打招呼，还有些孩子开心地跑过来围在她身边。她对他们也非常亲切，满面笑容，还会抚摸小孩的额头。尽管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举止也能看出，她在村落中非常受到爱戴。联想到她说要带我们回来见她阿爹，我猜这个女子或许就是这个山越部族族长的女儿。

　　跟族人打过招呼，女子转身面对我们，用汉话对我们说道：“这就是我们的村落。你们来了，就不要想再离开了。”

　　我大惊：“你的意思该不是说，放我们走，会暴露你们的居住地点，所以你不打算放我们走了？这怎么行！！”

　　“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的。”女子不屑地说道，“我叫奚英。这个部落的猷帅，就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