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4、十四、家宴

　　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见到曹叡。夏侯霸告诉我要一起到曹丕府上拜见的时候，我确实想到了作为曹丕儿子的曹叡。但我并没想到曹丕会叫他出来跟我们见面。直到曹丕刚才提到我“营救”曹叡的事，我才知道曹叡回府之后并没有隐瞒这件事，曹丕已经把我当作救过他儿子的“功臣”了。

　　我既惭愧又不安，心中十分忐忑。这件事的真相只有我和曹叡知道，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情况。不是我救了他，而是他救了我，而且是把我做当作想不开寻短见投河自尽的，冒着极大的风险把我从漳水河中拖了出来。这个误会本来就让我在面对曹叡的时候有些抬不起头来，他又宣称是我见义勇为救了他，让我更加惭愧难当。事情发生不过七八天的时间，我还没有机会再次与曹叡见面，既没有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跟他核对细节。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他父亲说这件事的，等一下筵席上如果说起来，要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露了馅，岂不糟糕？

　　怀着这种忐忑，我们几人来到正堂。筵席已经准备好了。宽敞的堂中分宾主摆放着席案，每人一块就座的席子，对应着每人一张食案。因为只有曹丕父子、夏侯霸和我，总计四个人，规模既小，筵席的规格看起来也十分简朴，并不像正式的宴请，倒像是普通的家庭晚餐。果然，曹丕转身对我和夏侯霸笑着说：“仲权、叔权，你我两家素来亲上加亲，今晚没有别人，就只有咱们家里的自己人，我也没有准备得过于正式。你们也把这当做在自家一样就好，不必过于拘礼。”

　　“多谢太子殿下厚爱。”

　　我们行礼作答，跟着曹丕走入堂中顺次坐下，就见一个清瘦的少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曹丕行礼，用少年尚未完全变声的声音说道：“拜见父亲大人。”

　　“叡儿，你来了。”

　　曹丕淡淡地回应，脸上的表情不见温柔，也不见喜悦，只是冷静而淡然，冲着他的长子挥了挥手，吩咐道：“快来见过征西将军的两位公子。”

　　曹叡转过身来，面向我和夏侯霸，同样恭敬地行礼道：“见过……两位夏侯公子。”

　　我和夏侯霸各自行礼，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互相谦让着入席落座。曹丕坐在主位，曹叡坐在他的右手边，夏侯霸和我坐在左手边，与曹叡面对面。我谨慎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年。他穿了一身暗红色的单衣，衣饰不算华贵但十分精致，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因为年纪小，头发尚未结成发髻，梳理整齐垂在身后，以发带简单扎起。他的发质看上去乌黑柔亮，也不知平常是怎么保养的，还是天生丽质。他坐在案几后不声不响的，眼睛也不到处乱看，举止端庄，进退有度，看起来像是比他的年纪成熟稳重许多。

　　坐定之后，曹丕便吩咐上菜。几名身形婀娜的婢女端上酒菜，负责弹琴助兴的歌伎乐工也各自就位，开始抚琴弹唱。曹丕笑着举起酒杯，说道：“大军出征在外，我等本不该在后方耽于享乐。不过今日乃是家宴，对于自家人不能怠慢。仲权、叔权，咱们小酌助兴，你们两人可不要回头去跟父王告状哟！”

　　夏侯霸笑道：“太子说哪里话，我兄弟二人岂不是同罪？”

　　“哈哈哈！仲权说的是！来，这第一杯，我先干为敬！”

　　说完，曹丕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学着夏侯霸的样子，在自己的席上直起身子，举起酒杯隔空相敬，跟着干杯。在一旁伺候的婢女立即帮我们倒酒。曹丕满意地轻声笑着，扭头对曹叡说：“叡儿，前些日子叔权救了你，我父子还未曾登门道谢，实在失礼。你还不快些向救命恩人当面道谢？”

　　我一听，急忙推辞：“太子殿下实在见外了！举手之劳，不敢居功！”

　　曹叡已经转向了我，长身直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我说道：“大恩难以……言谢，曹叡……在此谢过……夏侯三公子！”

　　“大公子言重，在下惶恐。”

　　我尴尬地接受这份道谢。曹叡抬起眼帘看了我一眼，又恭敬地举起酒杯，再次说道：“敬公子……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

　　曹叡敬我一杯，我也回了一杯。我们两人各自坐好，曹丕哈哈一笑：“你们两个怎么如此客气？叡儿，叔权是你救命的大恩人，你如此道谢，未免诚意不足吧？”

　　曹叡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对他的父亲行礼道：“父亲大人说、说的是……”

　　曹丕的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一下，虽然他很快便舒展开来，这个变化还是被我看在眼中。这个皱眉的意思，难道是听到自己儿子犯了口吃，觉得不满意吗？曹叡果然头压得更低，努力稳住声音，低声说：“请父亲大人恕罪。”

　　曹丕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转向我说道：“叔权，犬子年少无知、不懂事，你别放在心上。你带病之身，还冒着危险救了他，我在此代他向你道谢了。待父王出征回来，我也会将此事禀报父王。你救了父王的长孙，父王定会为你大大地记上一笔功劳！”

　　“太子殿下如此过誉，臣下实在承担不起！”我背上冷汗直冒。这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被曹丕这么一说，倒像是天大的功劳一样，让我受之有愧，怎么能不胆战心惊？

　　“哈哈、叔权真是过谦了！让我再敬你一杯！”

　　又喝了一轮酒，这个话题总算带过去了。曹丕和夏侯霸开始说起汉中前线的军情，我也摆脱了“大功臣”的美誉，暗自松了好大一口气，一边慢慢吃饭，一边听着他们两人谈话。而曹叡也沉默下来，和我一样低头吃饭，默不作声地听着。

　　我暗中观察起这个年方弱冠的少年。在漳水遇到他之后，我曾稍微问过一点有关他的事。听夏侯霸说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天资聪颖，深得魏王曹操的喜爱，曹操曾夸他“我基于尔三世矣”。我听了有点啼笑皆非。曹操这话固然是说自家事业后继有人，但却被他不幸言中，曹家基业果然只有三代，到这孩子身故之后便不再是自己的江山了。坐在席上的曹叡看上去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孩子。但是这个大孩子却有着远超过同龄人的沉稳，整个人显得十分内敛，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可这并不表明他置身事外。他虽然看似没有参与到谈话中去，但他的确在用心聆听。我打赌他听得比我都认真。因为过于专注地观察曹叡，夏侯霸和曹丕说的话，我倒有一半没有听进去。

　　忽然之间，曹叡微微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专注地盯着他，让这个敏锐的少年察觉到了。我急忙收敛目光，将视线挪到别处。此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早已过了掌灯时分。邺城晚上是要宵禁的，在家的时候，夏侯霸曾经不止一次叮嘱我不要晚上出门，杜三也说人定之后不可上街走动。只是不知到太子府上来赴宴，是不是可以不受宵禁的管束。

　　说起来这还是我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离开自己家，到别人家里吃饭，主人一方还是现在邺城当中地位最高的人、魏王太子。我既紧张，生怕自己出错，也感到十分新鲜好奇，总想在太子府中参观一番。不过转念一想，别说现在天色已晚，就算是白天，恐怕也不会允许我到处参观。作为一个客人，我能够被允许进入的范围，大概仅限于外围的正堂和书房之类的，不太可能被允许进入更为私密的区域。不能一窥太子府全貌，未免有些遗憾。

　　想到这里，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曹丕和夏侯霸之间的对话上，听到夏侯霸在说：“魏子京其人，言过其实，臣下一介武人，速来与他无甚交情。”

　　魏子京？这人谁啊？我听都没有听过。我抬头看了一眼曹丕，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稍稍点头，轻声说道：“丞相掾其人，口才卓绝，学识渊博，堪称名士。我听闻，不止士人乐意与其相交，就是不少将门之后，也多为其魅力倾倒，来往密切。仲权久在邺城军中，历任卫戍官职，特意相询。”

　　夏侯霸思忖片刻，正色答道：“据臣所知，卫戍军营之中，倒不曾听说何人与魏讽有深厚交情。只是文钦文仲若，印象中似乎听到过他推崇魏子京‘辩才无双、为人有君子之风’，似乎颇为倾心。”

　　“文仲若啊……”曹丕淡淡地说，“记得其父官拜铁骑校尉，早年跟随在父王麾下征战，多有功绩。父王对他也十分欣赏，常常称赞他用武超过其父，日后必堪大任……”

　　“是，仲若其人，不仅勇武，更兼谋略。臣下等皆不能及。”

　　曹丕抿着嘴，不置可否，似乎在思索什么。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夏侯霸也不作声，等待着曹丕开启新的话题。席间一时无人说话，音乐的声音倒显得更为纯粹，琴声妙曼，听起来十分悦耳。

　　我到现在才听明白他们刚才谈论的主题，是在说一个叫“魏讽”的人。听起来这人似乎正担任丞相掾这一官职，而曹丕不知何故，特意向夏侯霸询问他平常与人交往、特别是与军队中的武官交往的情况。对于魏讽这个名字我虽然觉得陌生，但文钦却是个响当当的名号，我一听就竖起了耳朵。可惜我只对文钦日后发动叛乱这件事有深刻印象，他早年的情况，我记住的并不多，也想不起来他跟这个魏讽有什么关系。

　　沉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曹丕很快摆脱了思考状态，举起筷子夹了一片肉脯放入口中。席间重新恢复了正常节奏，我感觉身旁的夏侯霸也跟着放松下来。不知是碍于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在面前，还是觉得儿子曹叡年纪小不可靠，曹丕浅谈辄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吃过一点菜肴之后，他重新另起话题，开始询问卫戍军营的近况。夏侯霸一一回答，言辞间也不再谈及文钦或者魏讽，气氛不知不觉又变得轻松起来了。

　　我隐约感觉曹丕刚才谈到这两个人，并不是毫无来由的随口闲谈，或者无意中谈到，顺势说上两句。他的询问是有目的的，而且他把自己的目的隐藏得很好。我不知道夏侯霸是不是明白他真正要问什么，感觉他已经很尽力地在回答了。不过曹丕是否满足于他的回答，我们也很难推测。总觉得有些关键性的细节我没有注意到。魏讽这个名字，我搜肠刮肚想来想去，也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我再度暗中观察曹丕。按照史书记载的年龄推算，他应该已经三十出头了。在古人的年龄概念里，这个年纪已经不小，属于而立之年，但在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看起来，他还是个十足的青年才俊。年轻有为的魏国太子有着与他其貌不扬但威名赫赫的父亲迥然不同的外表，英武帅气，身材修长，俊逸洒脱。他的儿子曹叡继承了他这份帅气的外表。同样继承到的，还有他们父子二人一脉相承的阴柔内敛。我很难从这位太子殿下脸上看出情绪的变化。但从外表上看，他是个非常帅气吸引人的青年，特别是对女性而言魅力十足。但他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似乎别有用意。我看不透曹丕的心思，我也一样看不透曹叡的心思。

　　很快，曹丕和夏侯霸之间又一轮话题告一段落。在这个空档，曹叡忽然对着曹丕行礼道：“父亲大人，请准许叡儿……暂且离席，稍作方便。”

　　曹丕点点头，摆了摆手：“时候也不早了，你就先回房去吧。”

　　曹叡答了一声“是”，又对我和夏侯霸行礼道别，才退出房间。起身的刹那，我与他四目相交，我看到他的眼神笔直地盯着我。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