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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一三六、违和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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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人返回成都是一件颇为轰动的事。因为当天赶回城外已经差不多是深夜了,早已过了城门关闭的时间。成都附近倒是不下雨,因而守城门的士兵看到我们一行人狼狈不堪像是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模样,都吓了一跳。我仗着自己曾经担任西门值守,在城防一系有几分情面,得以面见当值队长,以刘权受伤为由请他帮忙奏报上去,看能不能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当值的人报告了南门值守,又层层上报,最后直接通报到诸葛亮那里,前后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总算给我们开了城门。诸葛亮还特意调了城防军队来迎接我们,把我们送回刘权府上安顿下来,这倒霉的一天才算结束。
其实这一晚上谁都没能好好休息。进府之后,大家都忙着盥洗更衣,洗掉满身泥泞,换上干净衣服,才算恢复人样。仆人又把装在车上的行李原封不动搬了下来,暂时搁在一旁。这些行李淋了雨,回头还要打开晾晒。府里的婢女忙着为刘权沐浴更衣,又要顾及他受伤的左手,也是一团忙乱。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东方天空已经泛白。天亮之后,刚好派人去请大夫来为他诊治,而我还是不能休息。遣散士兵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之后,我带着青儿守在刘权的卧房外。
青儿也同样一日一夜未曾合眼。除了帮我换衣服之外,她也要把自己收拾干净,还要归拢行李,我看她同样是一脸倦容。即便如此,我叫她休息她也不愿去,还是坚持陪在我身边。我心中感动之余,也未免对她更为歉疚。回想当时情形,我心里只有刘权的安危,以及如何保住性命全身而退,根本没有想到她,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护着她。还好她命大。要是运气不好被山贼杀死,我对她除了一点愧疚,也不会有再多的感情。对她来说,岂不是太不公平?可她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真对不起,青儿。当时我不该带着你一起走,也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青儿冲着我柔美地一笑:“大人如此说,青儿倒是要惶恐了。青儿是大人的人,自然应当跟着大人。大人去哪里,青儿便去哪里。即便青儿福薄命浅,也是命该如此。大人何必对青儿感到歉疚?”
我苦笑:“你这是何苦呢?算了,这次的事还不知怎么样。若是再要我跟着刘大公子去江阳,我便将你送回赵将军府上,你就不要跟着我了。”
青儿一愣:“大人不要我了吗?”
“你跟着我过去,太危险了。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一旦遇到变故,我定然是以公子的安危为重,根本无法顾及到你。若再有一次这样的事,你还能如此走运毫发无伤吗?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啊!”
“可是青儿想跟着大人!青儿不怕危险!”
我叹一口气:“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情谊,不过你还是早些放下吧。并非是我不想要你,而是我终究无法一直留你在我身边……”
“大人此言何意?”
我摇摇头,不再多说。我终究是要离开蜀汉回到魏国去的,总不能告诉她这个真实原因吧?刚好这时候大夫从屋内出来,我顺势把这个话题避开了。
刘权的伤势实际上并不严重,我先前就判断他应该没有骨折,最多可能有点骨裂,大夫的诊断结论印证了我的判断。上药包扎处理过后,又吩咐他静养,尽量不要使用受伤的手,大夫便告辞离去。我安慰了刘权一番,吩咐婢女和仆人好好服侍,才得以回房休息。折腾了一整天没有合眼,还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神经骤然放松,我近乎虚脱,瘫在床榻上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从昨天早上出发,到眼下去而复返重新躺在这张床榻上,十二个时辰之内发生的事自动在我脑中重播,一时半会还真睡不着。
我心里隐隐约约感觉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我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总觉得有一种不协调感,隐藏在今天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当中。可到底哪里不对呢?是我多心了吗?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们离开成都不过大半天,遇上天降大雨也是偶然,可偏偏临时提议改道去山村避雨,就遇上了山贼劫财害命,这运气也真是够可以的!早上看到我们走出城门的所有人,都没有想过我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吧?
对啊,没想到!别人肯定没有想到我们会回来!对我来说,做出“回成都”这个决定,完全僭越了我的职权。我这个“羽林校尉”说白了什么都不是,根本没有权利在刘权这个公子面前指手画脚做决定,更无法做这种违抗王命的重大决定。但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门心思地决定回来。我隐约感觉我们要是那么继续赶路,在折损人手、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前路凶险,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回成都,是唯一的、也是最安全的选择,对我自己、対刘权、对跟着我们的那些士兵,都是最好的选择。我并没有想过回到成都,等着“抗命不遵”的我,又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睡得跟死猪一样,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太阳西斜,成都的天气仍然很好。昨天我们在大雨和泥泞之中经历的那场生死搏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显得毫无实感。我躺在卧榻上仰面朝天,发了一阵呆。眼前浮现的仍然是昨天在雨中,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的情形,耳中听到的也依然是人的嘶喊和雨的冲刷。直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将我惊醒,管家在外面喊我,说“诸葛将军来了,要马上见校尉大人!”
我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背上冷汗当场渗了出来。诸葛亮是来兴师问罪的吧?责问我为什么私自决定返回成都。这件事是一定会被追究的,我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且他还亲自来。我急忙整好衣服,一溜小跑来到前厅,诸葛亮果然已经在堂上等着我了。
“下官赵乐,参见诸葛军师!”我跪下行礼道。
诸葛亮依然穿着符合他一贯风格的青色长袍,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温和亲切地对我道:“悦之来得倒是很快啊!不曾叨扰你休息吧?”
“军师客气。下官来得慢了,还望军师多多包涵。”
诸葛亮微微点头,示意我坐好。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尽可能表现得低调恭敬。他瞄了我一眼,道:“吾已见过公子。听闻公子伤情不甚严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是,正是公子吉人天相。”
“想不到成都附近竟然如此不太平。这一次多亏了悦之的拼死护卫,公子才得以轻伤而还。吾刚才拜见公子时,他再三称赞于你,说这次多亏有你在,你的全力相护实在功不可没。——这确是一件大功劳啊!”
“这个……公子过誉了。全靠士兵们拼尽全力,无一人贪生怕死,论功劳应当人人有份。只是我们折返时过于仓促,来不及为战死的弟兄收敛尸身……”
“这件事不必担心。吾随后自当上奏主上,派人前去剿灭山贼,为阵亡士兵收敛尸骨。他们的家属遗孀,也会给予优厚抚恤。为大汉尽忠者,大汉必不相忘。”
我行礼道:“多谢军师。多谢主上。”
“不过,”诸葛亮话锋一转,“尽忠为国是一回事,擅自抗命却是另外一回事了。悦之,为何自作主张返回成都?吾要听一听你的说法。”
我心里咯噔一声——来了!听诸葛亮口气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紧张到了极点,立刻伏在地上行了请罪大礼。
“赵乐知罪!自作主张违抗王命,擅自做主返回成都,犯下这种大罪,是小人糊涂!小人当时见公子受伤,又见骑兵步卒全都损失近半,心中慌乱。一来担心公子在半途受伤,定是小人护卫不周的责任。二来觉得勉强前行,万一再遇变故,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公子即便见罪于汉中王,终究是王上的嫡亲长子,小人唯恐自己担不起责任。因而一门心思只求稳妥,才决定暂时先回成都,将经过情形禀告之后,请王上予以定夺,再行出发不迟。小人本是山野游民,闲散惯了,不曾想到其中厉害关节,这是小人的罪过,还请军师责罚!”
诸葛亮很长时间没有回应。我头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听着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之所以毅然做出决定回成都,正是因为不想送死。在那个现场我莫名地就是有种感觉,觉得我们要是坚持继续走下去,一定到不了江阳。至于做出这个决定要承担什么后果,是不是要受到惩罚,根本不在当时我的考虑之内。
沉默了大约一个世纪那么久,诸葛亮终于开了尊口,慢条斯理道:“悦之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刘权公子终究是王上的嫡亲长子,你以他的安危为第一要务,理应值得称赞。只是违抗命令自作主张,实在是过于严重的罪责,吾也难以为你开脱,唯有暂时解除你的一切职务,令你在家中闭门思过,等待王上的命令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解除职务闭门思过?是不是算得上挺严重了?但不管怎么说,总比当场被抓捕下狱等候判罪要好得多。我赶紧行礼道谢。诸葛亮轻声叹了一口气。
“悦之啊,吾本对你寄予厚望。你好歹也是久在行伍之人,怎会不知军令如山?竟做出这等公然违抗命令之事,吾亦深感痛切。”
我哼哼唧唧难以回答。总不能说是因为我想保全性命吧?只好回答说自己辜负了信任云云。诸葛亮又道:“此番在家反省,可不要再有私下动作了。吾明日自当将此事来龙去脉禀报王上,尽力为你争取从轻发落。命令下达之前,不可擅自离开府邸。”
好吧,看来真的是软禁的意思了。我无奈地回应表示知道了,诸葛亮也不再多说,起身要走。我跟在后面送他出去。将要坐上马车之前,他忽然问我:“悦之,你可曾去过汉中?”
“汉中?”我一愣,本能地回答,“不曾去过。”
“哦。”他看了我一眼,“那若是将你调至汉中王平将军麾下,你可愿往?”
我低头行礼道:“但凭军师调度就是。”
诸葛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了句“如此甚好”,转身登上马车,走了。
他走了,留给我的是五味陈杂的心情和满头雾水。他为什么会提到汉中?我要被发配到汉中去了吗?哪里不好,为什么偏偏要是汉中呢?夏侯渊战死的地方,现在要让我去吗?感觉好微妙啊。总觉得诸葛亮在这个时候提到汉中这个地方,很巧合,也很微妙。直觉告诉我,若是果真被调去汉中,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萦绕在心头,让我难以摆脱。突然冒出来的牛倌村、谋财也害命的山贼、以及那个青鸟一样的纹身……奇奇怪怪的事情,怎么都在这一天里赶上了?
返身走回房间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纹身了!对!是在洛阳!在洛阳啊!当时夜袭齐非的屯田司马衙门那几个黑衣人,身上的纹身,可不就跟这个一模一样么!?这是怎么回事?相隔千里,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他们会有一样的纹身?是真的一样,还是仅仅类似、是我记错了?一时间,我真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