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19、一一九、公子难为

　　成都是个出了名景色优美的地方，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代，人类的活动还没有对自然环境造成大规模破坏，雾霾没有出现，河流也没有被污染，森林尚未遭到砍伐，自然之美远胜两千年后。我是冬季入蜀，天气寒冷，草木凋敝，野外没什么好看的。如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加上我已经习惯了蜀地生活，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我跟赵府的马车走在前头，关银屏的车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朝西北方向的城门走去。都江堰还有青城山都在成都的西北面，不过我们今天并没打算去那么远。出发之前我跟银屏商量去哪里，她说随便去哪，走到哪里看风景不错，就停下来玩一会散散心，不一定要去什么地方。不过我总想着有机会的时候，还是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我以前在二十一世纪都没去四川好好玩过，现在既然已经身在蜀地，要是再错过美景，未免太可惜了。

　　成都城热闹依旧。经过一个郁闷的冬天，春天的来临给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我们穿过集市的时候，大多数店铺都已经开张迎客，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跟赵府的车夫已经很熟，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城门方向走，一边谈论着美食和节庆。没几天要到上巳节了，到时大家又会结伴前往河畔溪旁庆贺节日，又是一番热闹。车夫说起开春后能够吃到的种种美食，不免越说越兴奋，把自己说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还没出城，我已觉得心情放松许多，不禁想起去年在魏都邺城的重阳节。

　　重阳的主要活动，也是大家结伴出城，登高望远，赏菊吟诗。那一次我见到不少人，曹洇、夏侯玄、何晏、秦朗……当然还有那个讨厌的曹爽。这些人现在仿佛都离我很遥远了，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过他们。自从许都开始，我似乎一直处于险象环生之中，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以至于现在想起这些人都感到无比怀念。就连那个从出现开始一直跟我互相看不顺眼的曹爽，都让我感到万分亲切。今年的重阳节，我大概没法跟他们一起度过了。不知曹叡在登高望远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去年他送我的那些菊花，会不会想起我来……

　　思绪飘远，我也跟着走了神。忽然听见一声突如其来的“赵将军！”我回过神来，本能地循声看去，惊讶地发现还真是有人在叫我！有个人从一辆马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冲着我使劲挥手，嘴里又补了两声“赵将军”，生怕我看不见他。我愕然之余，发现那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刘权！

　　“赵将军！是我啊！我是刘权呀！”

　　刘权开朗地嚷嚷着，引起了路人的侧目。许多人在看他，也有不少人在看我。我心里囧得半死，也气得半死！谁是赵将军啊！？当着赵云家的仆人和儿子这么叫我，是生怕我不被人笑话吗？

　　我大叫一声“我看见你了！”扭头吩咐车夫先走，赶紧拍马迎上刘权。刘权已经从车里跳了下来，站在一旁等着我。我翻身下马，恭敬地拜了下去。

　　“下官中护军行营司马赵乐，参见刘大公子！”

　　刘权腼腆地笑道：“赵将军别这么客气，快请起来吧。”

　　我满脸窘迫，几乎是恳求刘权：“公子能不能不要如此称呼？请称呼下官的名字即可。若实在要以官职相称，也请正确称呼下官的官职。下官并非什么将军呀！”

　　“哦。那你是……？”

　　“中护军行营司马，隶属于赵云将军。”我见刘权仍然显得不解，干脆轻声跟他说清楚：“行营司马与将军之间差距甚远。刘大公子如此称呼，会让我遭人耻笑的”

　　“哦！”他这才显得恍然大悟似的，连忙道：“抱歉，我不太懂这些。你先前虽然说过你不是将军，但我听父王说你也是保护我的有功之臣，已经升了你的官职，所以我以为这下你一定就是‘赵将军’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确实是保护你的有功之臣没错，但要是因此就能升为将军，那不是太过儿戏了么？就算是在三国乱世，要当上将军也没那么简单啊！

　　我不想跟刘权站在大街上详细解释这种问题，便问他：“大公子为何在此？”

　　“我奉了父王的命令，正要去探望尚书令法正大人呢。走到此处，无意间看到你，便急忙招呼了。”

　　“尚书令……”

　　我听到法正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开始僵硬。刘权似乎没有察觉，续道：“尚书令这几日身体不适，一直在家将养。父王说尚书令对我有大恩，叫我前去探望。”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应该的……”

　　我迅速调整情绪，努力尝试控制脸部的肌肉。这还好是在刘权面前。要是换一个人，定然会一眼看穿我的情绪变化，立刻就能知道我对法正怀恨在心。我的修炼还不到位。

　　“不知法正大人患了什么病呢？”

　　“嗯……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感染风寒，咳嗽不止吧。但愿他早日康复。父王也非常挂念他呢。”

　　我“哦”了一声。法正也好刘备也好，眼前的刘权也好，自从二月初一日食那一天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们。我的日常生活仅仅局限于赵府，就连关兴兄妹也很少相见，更没有机会接触权力核心。要不是今天突然遇见刘权，我都快把他给忘了。但是在见到他的瞬间，我心中对于法正的愤恨之情顿时又被唤醒，不得不努力克制。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耽误公子了……”

　　我说出了要走的话。我本来就对刘权兴趣不大，也担心耽搁久了会追不上银屏他们的马车。刘权听我这么说，倒也明白我想告辞的意思，却并没有顺势让我离开。

　　“那个，等等啊！你、你要去哪里呢？”

　　“这个……”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我要陪关银屏小姐还有赵云将军的两位小公子一道，出城踏青散心。”

　　“真的吗？他们在哪里啊？”

　　我指了指尚未走远的两辆马车：“就是那边的马车。听到公子召唤，我就让他们先走，待会再追上去。”

　　“踏青啊……”

　　刘权望着马车，脸上露出非常羡慕的神情，满脸都写着“我也想去”四个字。那份渴望和羡慕的神色是如此诚挚，让我本来颇为不耐烦的心也不由地松动了几分。

　　“那个……今日不巧，不能邀请公子同去。公子既然有事在身，还是改日再叙，公子意下如何？”

　　刘权眼中一亮，高兴地追问：“真的吗？改日真的可以再见？”

　　“若是公子召见……”

　　他恍然道：“原来我若是想见你，可以召唤你吗？”

　　“这个……”我汗颜。我难道是召唤兽吗？

　　“公子若有事情吩咐，自然是可以召见下官的。下官官职低微，平日里若无命令，是不能随意进出王宫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我从来没在王宫里见到过你！”

　　他非常高兴地拍了拍手。我很不解。难道他还真有事想找我不成？

　　“公子在宫里，过得还好么？”我多嘴问了一句。

　　他的神情却突然没那么高兴了：“宫里啊……还、还成吧……”

　　“公子若有什么为难的事，尽可找诸葛军师、法正大人这些人商议啊。以他们的智谋，莫非还解不了公子的烦恼？”

　　他的表情更显暗淡，嗫嚅了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看他的样子，觉得他好像真是有什么心事想找人商量，无奈我心里着急去追银屏他们，而他要去看望法正，肯定也没时间详谈。想了想，我提议道：“眼下确实并非说话的时机。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到时我请求赵云将军将我编入宫廷护卫的队列之中。若是公子愿意，尽可一叙。”

　　刘权总算露出一丝安心的表情，点点头道：“那好，到时候我一定来找你啊！你快去吧，顺便替我跟银屏姑娘问、问个好！”

　　我向刘权行礼道别，骑上马追着银屏他们出了城。好在马车并未走远，我很快就追上了他们。银屏在马车里望见我，虽然没有当场发问，来到郊外停车下马后，还是单独问了我，先前在城里是怎么回事。我一五一十地把我遇到刘权的事告诉了她。她听完之后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他。真没想到咱们当时从上庸带回来的那个傻大个竟然是汉中王的长子！他身上哪有半点王子的气度？”

　　我解释道：“毕竟他从小就离开汉中王身边，在山野中长大，难免有些……”

　　银屏皱眉道：“赵大哥，你老实说，你跟薛大哥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刘权的真实身份，却一直瞒着我跟二哥？我一开始，还真不知道这个刘权是哪里冒出来的呢！”

　　银屏一介女流，并没有资格参加二月一日那场公布刘权身份的宴会，加上忙于父亲的丧事，因而她确实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蒙在鼓里。后来还是从名字获得的联想，缠着薛礼追问，薛礼不得已才告诉了她，但叮嘱她不要告诉关兴。就这样，这件事最后成了我们这个“上庸行动小分队”的共同秘密。银屏本来对于瞒着自己亲哥哥这件事感到愧疚，但是为了关兴的身体考虑，最后也还是同意了。

　　“不过我听说，刘权在王宫里可能并不一定很开心哦。”她又说。

　　“是吗？你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吗？”

　　她耸耸肩：“你不觉得他从回来之后一直是‘公子’，没有加封任何官职，这本身就说明一些问题么？”

　　“啊？他才回来不到三个月，又像你说的——没有什么王子气度，要封官职会不会太早了点？”

　　“也许吧。我是听薛大哥说的。薛大哥说简雍伯伯曾经到我们家来过，名义上是慰问我二哥，凭吊父亲和大哥，实际上是来试探二哥的态度。对了，简雍伯伯你认识吧？”

　　“简雍？可能认识吧，不过不是很熟，大概也就见过一两次……”

　　银屏瞅了我一眼，嘲笑道：“你这样子一看就是不认识！这可不行呀！你也不要总是窝在家里带孩子，跟着赵云世叔，要多长点见识、多认识些人才行！”

　　我讪笑：“我以后会注意。前段时间不是一直在养伤的缘故嘛。”

　　“随便你吧！简雍伯伯从以前就跟着汉中王殿下，跟我父亲也是多年相识。父亲不太喜欢他就是了，总说他没什么真才实学，也不能上阵杀敌。薛大哥说，简雍伯伯似乎非常热衷于对刘权的教导，天天盯着他读书背经。他试探我二哥对刘权公子印象如何，二哥说觉得刘权公子资质平平，简雍伯伯还老大不高兴呢。”

　　“这样啊……”我想起宴会那天，简雍的态度确实非常积极。看来他好像很喜欢刘权？

　　银屏挥了挥手：“算了啦，反正我二哥也没什么兴趣。二哥一门心思只想早日重返沙场，为父亲和大哥报仇，根本不想去掺和宫廷里的事。再说我们关家都是小辈，这种事情，本来也轮不到我们插手说话吧。”

　　银屏虽然轻描淡写，但其实话里有话。我一下子就意识到她对这件事的理解其实并不肤浅。她很明白刘权置身于一个怎样的局面，也很清楚他的日子到底为什么不好过。刘权其实不该回来，或者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他要么回来早了，要么回来得太晚。在宫廷里，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坐上了，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刘禅，汉中王太子、刘禅。

　　一直以来，倒是我没能看明白刘权的处境。我不禁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惭愧。再看银屏的侧脸，更觉得她脸上活泼的稚气在经历了父亲和大哥不太名誉的死亡之后，已经蜕变成了更为成熟的某些东西。她怀念地看着在草地上嬉戏打闹的赵家兄弟，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我们兄妹也曾这样无忧无虑。若非生逢乱世……”

　　她轻轻带出一句感慨，融入暖洋洋的春风之中。